溫寒山是有些緊張,但已經站起來了,自然也要說下去,他整頓了一下衣衫,向邱景遲行了弟子禮,這才道來:“秦兵力約一百二十萬,均一兵一年需要一十四石糧食,那麼一年就是……”溫寒山給眾人算了一筆賬,算得是秦末軍費隻普通士兵需一百六十八萬,這隻是無戰時的花費,而到了戰時,花費是要翻倍。溫寒山繼續道:“蘇秦曾言,十年之田不可償也,但這並非秦朝最大的花銷,還有長城、靈渠,以及秦王自己的宮殿、陵寢。秦初時,經過商鞅之變,富有四海,櫟陽二萬石一積,鹹陽十萬石一積,郡縣有都倉,鄉邑設離邑倉,可是錢越多,花的也越多,對百姓的盤剝也愈加厲害。所以在學生看來,秦之不仁義,在於多欲,財可養人,財可害人,乘疾風而富,不知富從何來,自是無源之水,無根之木。”溫寒山說罷,微微舒了一口氣,行禮坐回。淩雙溪在紙上寫下四個娟秀小字“無根之木”,看了一陣,折起放在一邊,繼續聽眾人議論。授業殿外,夏羅問林羿:“還進去嗎?”林羿搖頭。他二人是在溫寒山站起來的時候,偷偷回來授業殿,本以為照例是諸人搖頭晃腦誦經,還能混進去,沒想到是遇上了邱景遲問學。授業殿裡,邱景遲對這個回答看起來也算滿意,溫寒山雖然出自寒門,但是他看問題的角度與世家弟子們都有些不同,這也是邱景遲想要的。邱景遲又巡視了一遍,將目光落在了祁連身上,他猶豫了一下,才道:“祁連,那你以為呢?”祁連沒想到自己會被邱景遲點名,起身行禮之後,沉思了一下,才道:“學生以為秦之不仁,在於……秦以天子不仁致使天下不仁。”“哦?”邱景遲又道,“何解?”祁連頓了頓,答道:“學生曾讀《商君書》,見書中道提到十二虱,曰禮樂、曰詩書、曰修善、曰孝悌、曰誠信、曰貞廉、曰仁義、曰非兵、曰羞戰,商子認為這些是害國之事,書中有結‘國以善民治奸民者,必亂至削;國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彊’,‘民弱國彊,民彊國弱,故有道之國,務在弱民’。是故秦數年征戰,隻是為戰而戰,是為了使民弱,使民怕,使民愚。”“學生同意明川少主所言,戰必有信,而秦國的戰並非隻是對外搶掠,更嚴苛的是通過戰爭來讓自己的百姓常處於勞碌、警惕、怨恨與恐慌之中,然後借由嚴刑峻法管控他們,父不親子,夫不愛妻,常年流離,人不愛人,人性有善惡,以善養之得善果,以惡養之得惡果,君不信民,則民不信君,君不信仁愛之道,民自不以仁愛之道回之,君將百姓作螻蟻,那麼螻蟻齊聚,亦可撼樹,惡性寒,善性暖,冷久了的人,都會聚柴取暖的,學生愚見,望先生指點。”窗外林羿聽見祁連徐徐道來心中所想,卻是有些驚訝的。祁連的這番想法,若是在元城之前倒是不足為奇,可她經曆元城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困於善惡之爭,她困惑於父輩所教授給她至善至愛的正禮,為何卻會落於那樣一個悲慘的境地。可是隻一個月,她就明白了,她明白人性可變,亦明白善惡有分,但她還是信。信那些人間正理。夏羅道:“她很好。”林羿輕笑一聲:“我自然知道,她很好。”不過授業殿裡邱景遲卻隻是沉吟了許久,看著祁連行禮頓首,隻是點了點頭道:“嗯,不錯,坐吧。”燕信卻是一拍巴掌:“說得好啊!”眾人皆回頭看他,邱景遲道:“燕世子為何稱讚啊?”燕信笑著起身,道:“我且問諸位一個問題,始皇帝的皇後是誰啊?”弟子們皺眉,怎麼問起這個?燕信又道:“那你們可聽過他這一生寵愛過什麼妃子沒有?”弟子們更是皺眉,這都哪兒跟哪兒。淩雙溪蹙額,知道自家殿下又要開始發瘋了,倒是邱景遲還頗有幾分興味得聽他繼續。“答案是,沒有。”燕信笑著繼續,“所以大家不知道。《史記》裡有載,這個嬴政的娘當時與呂不韋私通,生了始皇帝,當了太後之後呢,又同繆私通,生了兩個兒子,這兩個兒子後來被始皇帝給殺了,太後也給趕出鹹陽。要我說,他大概是很難真心真意喜愛上什麼人,畢竟自幼就是從這些仇恨與利用,攻訐與陷害裡長大的嘛,他十三歲即位,二十二歲親政,分明是個很有本事的人,可如此有本事的人,卻不曉得何為情,何為愛,就好比一個沒有錢的窮人,你如何叫他掏出錢給天下人呢?”燕信這番道理雖然古怪,也不在邱景遲的意料之中,但眾人這時聽罷,倒都還覺得他說的頗有道理。邱景遲正想點評兩句,卻不料燕信道:“所以啊,小姑姑說的沒錯,君要信愛,方能愛民,可如何知愛呢,唯有對一個人深情過,方曉得如何對天下深情。在座諸位都是各家世子,日後也都是要掌權柄之人,若能都與心愛之人成親,那必然夫妻恩愛,家庭和順,治下不也跟著沾光?所以院長啊,你應該多鼓勵我們這些子弟去談情說愛。”授業殿內一陣哄堂,邱景遲也忍俊不禁,窗外林羿,也露出笑意,無奈搖頭,轉身同夏羅道:“走吧,我們再去書閣裡找一找線索。”卻見夏羅立在那裡,雙目隔窗,卻緊緊盯著授業殿內,臉上出現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似是神佛臨世,無情無愛,寂靜無哀。可就是那份什麼都沒有,讓林羿一驚。夏羅臉上那雙大眼,不單能看見鬼怪魑魅,精氣靈氣,還能可見過去,見將來。夏羅怕是看見了誰的將來。“夏羅,夏羅,你怎麼了?”夏羅垂下了眼簾,不聲不響。林羿一把抓緊她的胳膊:“你看見了什麼?”夏羅依舊搖頭:“不可說。”說罷也不搭理林羿,轉身就向書閣去了。書閣此時沒有弟子,倒是有幾個教習,許輕樓與禽鳥教習平穀也都在,看見林羿與夏羅二人公然逃課,竟然都沒說什麼,看了二人一眼,就各自離去了。林羿幾次想再問夏羅究竟看見什麼,可是夏羅都默然不理。夏羅是個冷性且寡情的人,縱然看到了什麼淒慘的未來,她也不會因為那未來就改變自己現在的行為,自也不會告訴任何人她看到了什麼,這是她保護自己的方式,否則她縱然不被旁人利用,也早已經自己承受不住那無能為力的感覺,不知死在哪裡了。她願意幫林羿尋找蕭章鬼術的源頭和尋鬼練鬼,皆是因為她與林羿做了一個交易而已。此處的書冊數量不多,好幾處書架都是空的,林羿道:“我去三樓找找。”修鬼之術並無正統,五湖四海雜學甚多,對萬鬼的改造也種類繁雜,風不悔的試藥人必須是蕭章所種的萬鬼,林羿起初想過直接將蕭章捉來,可是考慮到祁連那邊,怕有什麼不可控的事情出現,隻能暫時擱置。夏羅的鬼眼看得出萬鬼在人身上具體的形狀,每種鬼術所種萬鬼的形狀都不相同,他們於是就隻能用這個笨法子先試一試。林羿剛上三樓,忽見樓梯上有一隻鳥看著他。巧了,這鳥他認識。不正是他捉的那隻枯草白鴉。這鳥看見他就煩躁,“噶”一聲,振翅而飛,跌跌撞撞從北麵書櫃撞到南麵書櫃也嗷嗷嗷得要飛去那個刻意庇護它的人那裡。林羿就好像一個地主惡霸,看上了鳥姑娘,一步一步吊兒郎當走到兩排書櫃後麵,靠在書櫃上,道:“風先生,好久不見啊。”風不悔手疾眼快將白鴉撈到自己懷裡,轉身就走。林羿涼涼道:“風先生,我記得咱們是有約定的,雖說我還沒有把藥人送到您麵前,但是您至少賞臉看一眼,看看到了什麼程度,可為什麼我每次去枯草園找您,您都是采藥未歸呢?”風不悔想到會在這兒撞上林羿,羞惱道:“此時……是朝課……你不在授業殿,在這裡做什麼?”“哦,風先生也是教習呢,弟子應該行禮問安的。”林羿說著,卻一絲行禮的意思都沒有,而是將手指伸向了風不悔懷裡的白鴉,想要逗逗它,白鴉“噶”的一嗓子,撲扇著翅膀就要從風不悔懷裡飛走。顯然它認為這個男人也不能夠保護自己。風不悔急忙安撫白鴉,口中念念不停,林羿聽不明白,但大抵猜到是白黎語。等白鴉總算安靜下來,林羿才道:“風先生是後悔了?”“我……”“那為何不見我們?”風不悔猶豫了半晌,道:“有人不讓我給祁連治傷。”“有人?”林羿登時語氣不善,“何人?”風不悔笑了一聲:“你怎會想不到?在這明光書院,還有誰能命令我?”林羿麵色一沉,他猜到了,護著風不悔的除了那人,還有誰?風不悔又道:“那人吩咐了,也不是不可以,隻是需要請動一個人說情。”“誰?”風不悔摸著白鴉頭頂的絨毛,道:“不蒼王。”“在這兒等著呢。”林羿明白了,“好個無恥的老狐狸。”方方下課的邱景遲自授業殿往院舍而去,經過荷花池的時候打了個巨大的噴嚏,揉揉鼻子道:“誰想我了?”風不悔臨走時,對林羿道:“藥人還是需要的,你也可以想想辦法去求個情,畢竟我在人家的地盤上,受人家庇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