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川悠喜歡證明自己是對的。她分明看著那二人郎情妾意,草原上的阿哥與阿妹到了這一步,早該纏纏綿綿回家生崽了。這兩個人,還說什麼“不是那個關係”。假!明川少主忍不了這個,大清早就等在楓華院門口,這日有些雨,她特意擎了一柄紫竹傘等著祁連。等祁連抱著書出門,就看見明川少主非常不懷好意的衝著她笑:“祁連妹妹,早啊!”祁連微微頷首:“明川少主,早。”明川悠將傘打到她的身邊,隻是因著祁連要比她高一些,舉傘有些吃力,祁連自她手中將傘接過,二人一同向授業殿而去。明川悠試探著問:“祁連,昨夜是林羿將你送回來的。”“嗯。”“他是抱著你回來的……”明川悠這樣說,本意是想看看祁連會不會露出什麼羞慚的表情,卻不料祁連的臉色變得很不好。祁連記起了昨夜為何發作了萬鬼,隻是因為想了些有的沒的,她竟然就被牽動了那樣強烈的情緒,刺激了萬鬼的發作。她舉著傘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心中雜亂,那萬鬼竟隱隱又開始不安分起來。她急忙搖了搖頭,讓自己平靜下來,好在昨夜已經發作過,萬鬼暫時還積聚不起來足夠的力量,那股浪潮退了下去。明川悠見祁連有些不對勁,記起那日在河邊她的樣子,一時將方才的那些無聊好奇心全數忘了,問道:“你還好?”祁連習慣性搖頭:“無妨。”這麼多日子下來,明川悠也多少了解了祁連的脾性,這家夥從來逞強,她若是不說,也沒有人能讓她說。明川悠雖然好強,但並非什麼嬌氣自私的大家小姐,於是也不再問,見祁連還是習慣性的將傘往她這邊靠攏,輕輕將她的手推過去,笑道:“我身子好,不用。”其實明川悠並非是個對人家的心事多有興趣的人,她隻是興致所至偶爾壞心而已,過去也就過去了。隻是猛然間,在這秋日的細雨裡,她似乎窺見了一些她從未知曉過的東西。在她陽光明媚的人生中,這樣的細雨綿綿,並不常見。二人快到授業殿的時候,撞上了自另一邊而來的任西窗,他依舊是玉冠束發,明光銀白的弟子服嚴絲合縫地裹住身上每一個棱角,唯一有一點不同的就是他的右手掌裹著一層白布,似是受傷了。任西窗看見祁連,愣了一下,才行禮招呼:“祁姑娘……明川少主……”明川悠笑:“喲,任少主這臉色不對啊。”任西窗看了一眼祁連,道:“哦,許是昨夜落了風。”他正說著,就聽任東風從後麵跑來,氣哼哼嚷道:“大哥,不知是誰,將我們院子裡的樹全劈了,而且裂縫齊整,似也是修金係武靈的人!”任西窗臉色一變,明川悠目光落在了他的右手上,那裡用白布裹著。明川悠彎起狐狸眼睛,笑道:“果然,風好大,說不定你們院子裡的樹,是風吹的吧。”任東風道:“怎麼可能?江南的風哪裡比得上我漁陽郡,一定是有人故意與我任氏為難!”明川悠笑了一聲,懶得再說,率先邁步進了授業殿,任東風還要再說,被任西窗斥了一句:“不要胡說,進去吧。”祁連走在任西窗後麵,任西窗忍了忍,還是問道:“祁姑娘……你……你身體無礙了?”祁連並不知道昨夜萬鬼發作時發現她的是任西窗,是故也不知道這問從哪裡來,於是道:“無礙啊,多謝任少主掛懷。”“哦……無礙……無礙就好了……”任西窗笑了一笑,又道,“漁陽有不少名醫,若是姑娘有需要,在下自可請他們來明光的。”“多謝任少主。”任西窗點點頭,看著祁連的背影,心中一片酸楚。自昨夜開始,他初時無措,後來憤怒,再到後來的嫉妒與發狂,到今日早上酸酸楚楚的挫敗,這個本該清白一世的豪門公子終究沒有躲過自己給自己設的劫難。不多時,弟子們都到了,授業殿裡再一次響起嘰嘰喳喳的聲音,任東風這時已經忘了院子裡樹被拔掉的事情,坐在自家兄長身側,道:“早知道來明光就是跟著老頭念經,還不如就在家中煉武靈呢,好能快點練到九重九層天,到時候,彆說一個項雀,十個我也能給他打趴下。”任西窗心中已經亂做漿糊,胡亂道:“莫要亂說,邱院長自有他的深意。”任東風怕他哥,撇了撇嘴不敢再說,倒是燕信探了腦袋過來:“在下也很是弄不明白邱院長為何要把我們弄來讀這些勞什子,不知任少主所謂‘深意’何解啊?”任西窗實際上並不知道邱景遲有什麼深意,他隻是習慣了在家尊父,在外尊師,對弟要嚴,對同窗則要親善,這都是他這麼多年被反複教導的禮儀,作為漁陽任氏的少主,他的家族不允許他的行為有任何不妥當,而成為彆人的把柄的。祁連於他,不過是一個意外。可偏偏就是這個意外,讓他作出了許多不合禮的事。任西窗不答,燕信眼巴巴等了半天,就隻聽明川悠慢悠悠道:“想要知道院長究竟打什麼算盤,他怎麼可能知道,問錯人了。”上黨明川氏和漁陽任氏這些年一直在爭北方的霸權,他們都是騎兵出身,各自也非完全的漢族血脈,明川一氏有鮮卑族血統,而任氏則有烏桓血統,這兩支胡漢交雜的家族起初都是中原王庭為了保護北方一線所派出的騎兵,隻是後來中原王庭衰落,他們各自為政,發展了自己的力量。明川一家尚武,生個女兒也彪悍,他們所占的上黨與柔牙部離得更近,明川悠也是被他爹天天架馬背上長大的,她也練劍,但並非正業。她真正的武器是玉燭弓,煉化朝霞作武靈,而且因為天賦極高,她還有十九支金霞箭,乃是純粹用她的武靈煉化,據說十九箭連發,可穿透胭脂山。所以明川悠十分瞧不上任氏養在深宅裡的幾個公子哥,翩翩公子任西窗在她這兒就是個小白臉,而他的弟弟任東風,一身力氣的二傻子。燕信聽明川悠這樣說,不由好奇:“咦,那該問誰?”明川悠嘴角一彎,看了一眼那邊的祁連,道:“你林大哥啊。”明川悠是想到那日邱景遲去玲瓏小舟拿了一個鎮紙,因著各家長輩嚴令禁止不許子弟們私下議論紫金玄鐵,眾人現在對這事都處於蠢蠢欲動但還不敢出手的階段,於是暫時還缺一層窗戶紙,看起來倒風平浪靜。但明川悠知道,這層紙就快捅破了,而什麼時候捅破全看林羿。邱景遲那日去小舟,八成也是被林羿引去的,要說猜人心思,除了那個家夥,她現在還沒想到誰會更厲害。隻是這話落在任西窗心裡,卻是讓他本已經稍稍平複的怒氣再次凝結,鬱結心中,化作一頭青麵獠牙的獸,四處撕咬。燕信左右看了一圈:“可他今日又沒來上課,那個夏羅也沒來……”燕信剛要喊“小姑姑”,打算問問祁連知不知道林羿去哪兒了,邱景遲踱著步子繞進來,眾人急忙肅立,於是也就顧不上問了。“然秦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權,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矣。然後以六合為家,淆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邱景遲拿著書卷,停在這裡,看向眾弟子,又問了一遍:“何也?”任西窗答:“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邱景遲點頭:“賈太傅在其《過秦論》中確以此為答,隻是我卻想多問諸位一句,太傅所言不施仁義,具體何解啊?”任西窗已經整理好了心思,清了清嗓子,再答:“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士民,廢王道,立私權,禁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後仁義……”“背得很好。”邱景遲道,他話音剛落,就聽坐下傳來一聲嗤笑,邱景遲掃向明川悠,明川悠急忙收斂,假裝認真。邱景遲又道:“我還想聽聽諸位自己,怎麼看?”鑒於方才被邱景遲眼神警告,明川悠率先起身,聲音清脆,朗朗道:“當年秦末,百姓揭竿,四處都是戰爭,而秦朝有戰鬥力其實隻有四支軍隊,嶺南、驪山、關中、長城。嶺南軍的主帥趙佗起初是被派去鎮守,後來卻反叛,建立南越國,不忠不義,小人。”明川悠乾淨利索的下了論斷,“小人”兩個字可謂擲地有聲,邱景遲沒有評論,讓她繼續說下去。“驪山的主帥章邯也算有些本事,雖然他的軍隊都是些囚犯與農民,可也頗有些戰力,隻是終究非長久之計,加上他也有些笨,竟然投降項羽,至於那關中軍團,沒什麼可說了,沒怎麼打就投降,懦夫。”“懦夫”這兩個字,也是落地有響。“唯一可說的倒是長城軍,他們主要駐守北方長城,抵禦匈奴,是一支真正的軍隊,主帥王離曾大敗楚軍,殺了項梁,後來被項羽捉了,山窮水儘也誓死不降,自焚而死,很有骨氣,我很欽佩,他最後敗在了項羽破釜沉舟的孤勇下,在我看來,兩強對決,各懷義氣,死得其所,他們都是軍人。”這個看法倒是新鮮,就連燕信、淩雙溪、溫寒山這些對打仗沒什麼興趣的,都聽得有趣,而祁連卻在玩味“兩強對決,各懷義氣,死得起所”這幾個字。明川悠最後總結陳詞:“於弟子看來,秦之不仁不義,給百姓給臣民都帶來傷害,但更重要的是,保衛這個帝國的軍隊被抽去了信諾,軍人在忠在誠,在視死如歸,但前提是他們需要知道自己在守衛什麼,而秦國的軍隊沒有這些,他們失去了要信守的東西,叛亂、投降,輸了之後立成散沙,一蹶不振,不似精鐵,仿若沙蟲,非天誅秦,自掘墳墓。”少女的雙眼熠熠生輝,似一層金光罩在她的身上,驕傲耀眼,邱景遲笑了:“嗯,明川悠果然不負上黨騎兵出身,有些想法,不錯,還有誰?”邱景遲環視一圈,見眾弟子都有些猶豫,知道他們是聽見明川悠這麼洋洋灑灑一大段,各自都在思量還得說出什麼來,才能不被她遮掩了風頭,大家正在猶豫,倒是寒門子弟溫寒山站了起來。溫寒山生得瘦高,像個竹竿,其實他人長得不錯,隻是因為自幼家貧,總是顛沛,平時也比較沉默,而在這一群不知人間疾苦的世家子弟裡,他自然顯得極為勤勉。他起身之時,淩雙溪微微抬頭,看見他的肩膀略略顫抖了一下,似乎有些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