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景遲是第一次真正看見祁連。與幻境中不同,此時,曾經他最熟悉的兩個故人交錯相疊,如此真切地出現在他的麵前,可這最種熟悉一恍惚造化出一個似曾相識又完全陌生的人,讓他有些愣神。邱景遲並非一直都是這樣一個沒什麼趣味的中年人,他也曾年輕過。在他年輕的時候,他也曾經追逐過一個少女的歡笑。隻是千帆過儘,往事難追,站在他麵前的這個人,隻能稱之為故人之子,而非故人。“邱叔叔!”明川悠笑靨如花,邁過許輕樓,走到邱景遲身側。邱景遲這才回了神,笑道:“悠兒啊,日後在明光書院,可是要叫院長的。”顯然,這明川悠與邱景遲早就認識,而祁連也由此方才知道這中年男人的身份,於是行禮道:“見過邱院長。”邱景遲看她的神色依舊有些不自在,隻道了聲:“好……”他正想著是否要繼續問點什麼,身側的明川悠卻看向許輕樓,對邱景遲道:“院長,這位是學院的兵法教習吧?”“是啊。”許輕樓眉角一跳,心說要壞事,果不其然,明川悠對邱景遲言笑晏晏:“院長,這位許教習今日在湖邊說他傾慕悠兒呢。”明川悠不單是明川家的少主,也更是明川弘武的掌上明珠,此等撒嬌撒癡的事,對於她這樣年紀的少女,實在不是什麼難事。邱景遲看向許輕樓,許輕樓心中苦笑,隻能承認這個明川聽風女,真的不好惹。因為些緣故好似被她發現了什麼,他本想著就勢說些渾話讓她知羞,也就不會願意同自己再有牽扯,看到自己隻想繞著走最好,卻不想明川悠的脾氣從來都是迎難而上的脾氣,在草原上同柔牙部征戰多年的少女,怎可能是那等凡俗女子。許輕樓戴上一幅微微有些赧然的表情,對邱景遲道:“明川少主玩笑了,玩笑了。”接著他又轉身向常小燃道:“這位姑娘方才說你家公子要贈院長一件小物把玩,院長不要挑一挑。”明川悠熟知追獵物不能追的太緊,知道他是轉移話題,笑了一聲,也不再窮追不舍,反正之後的時間還很多,她一點也不著急,有的是耐心同這個家夥玩。她覺得自己認識這個人,雖然他不承認,但是她絕對不會懷疑自己的判斷。於是她一邊隨手把玩那些精巧的物件,一邊笑盈盈道:“這林公子好大方哦,聽說玲瓏小舟的東西各個價值百金,最近還有人從市麵上高價收這些東西呢,要比小舟價高三成呢!要我說,你們可是虧了呢。”常小燃做了個手勢,常小風道:“公子說,做生意,不能怕虧,舍小錢,才能掙大錢。”明川悠道:“你家公子還真是正兒八經做生意呢?我可聽說,收這些東西的人,都是西涼人,哦,我知道了,你家公子是打算靠這些小東西掙光西涼人的錢,好計謀啊!”常小燃擺弄個手勢,常小風道:“這就不勞明川少主擔心了。”接著常小燃又對邱景遲卻作出一個“請”的手勢,讓他快些挑選,顯然她的耐心已經快耗儘了,想快些讓這些家夥滾蛋最好。邱景遲於是笑道:“那老夫就卻之不恭了。”說罷他從架子上左右選著,明川悠慢悠悠坐在桌邊不再說話,隻是看著陪在邱景遲邊的許輕樓,笑而不語,許輕樓心中無奈,轉身去瞧彆的玩意,避過她的眼神,熟料明川悠卻膽子更大了,邁步站到他的身側,皓腕伸到他麵前,將一個香爐拿過,笑吟吟瞧著他。始終站在一側的祁連腦海中則亂作一團,林羿、西涼、紫金玄鐵、邱景遲,他們到底要做什麼?邱景遲最後挑了一個挑了一枚金頭蟾蜍鎮紙,明川悠掂了掂,笑道:“這個分量好足!肯定值很多錢,院長真是好眼力。”許輕樓在一旁默不作聲,待邱景遲同明川悠道彆,他陪著邱景遲離開小舟之後,才問道:“院長為何選一枚鎮紙?”“這是那小子讓我選的。”邱景遲把玩著手中比普通鎮紙要重上許多的小玩意兒,許輕樓麵露不解,他與邱景遲來此本就是為了確認林羿手上握著大量的紫金玄鐵,並且除了玄鐵,他還掌握了鍛造玄鐵的法門,可是邱景遲卻獨獨選擇了一枚即使注入了靈力也不會有什麼用途的鐵疙瘩,難不成用這鐵疙瘩砸人要更好用一些?邱景遲道:“你說若是將這鎮鐵熔了,能否足夠打造一把小小匕首?”許輕樓點頭:“倒是足夠。”“這便是那小子的意思了。”說罷,邱景遲不再理他,背著手往書院去,慢悠悠道:“我留你在明光書院還有用,莫要招惹明川悠,那丫頭你惹不起。”許輕樓無奈:“院長,你當真以為是我招惹她?”邱景遲看著他的臉,猶豫道:“難不成那丫頭認出你了?不應該啊……”許輕樓搖頭,他也想不到是哪裡出的差錯。“總之,躲遠點,若是讓她知曉當年草原上的事,少不得又出意外。”“是。”待他們去後,常小燃快速寫數封秘信,放飛數隻灰鴿,空中一陣撲棱棱聲音霍然響起。並未走遠的明川悠彎弓射了一隻下來,打開綁在灰鴿腳踝上的秘信,隻見其中寫的是“鎮紙”二字。這明擺著是通知林羿方才院長拿了什麼物件,隻是……明川悠把玩著手裡的紙條,林羿想做什麼她其實沒興趣,但是她分明看到了方才邱景遲選擇鎮紙的時候許輕樓的疑惑。明川悠輕笑了一聲:“有點意思。”八月十五轉瞬即至,明光書院已經提前送來了弟子禮服,並令眾人提前將行囊搬至書院宿處,接下來三年時間,眾人就要在書院習文武、曉百藝,至於三年後會生出什麼樣的光景,暫時就不得而知了。林羿趕在開學前一日終於回到了荷花渡,祁連心裡鬆了一口氣。說來林羿也不過就是離開了十數日,她心裡就起了那麼多心思,這些心思在邱景遲拜訪小舟的那日到達的頂峰,讓她幾乎壓抑不住自己的衝動,想要認真問一問林羿,你到底在做什麼。可這些心思在看見真人的時候,又都散了。二人備完了行囊,林羿對常氏兄妹叮囑一番,讓他們先與玲瓏小舟離開荷花渡,二人從來知道林羿都是自有謀劃,也不多問。隻常小燃拖著祁連的手,依依不舍,連連比劃,常小風在一旁拖長了聲音,一副疲懶樣子翻譯他姐的話:“姑娘,你要照顧好公子,公子若是不省心,你就生氣,但是彆生太久了,公子人是好的,就是脾氣怪些,公子是個苦命人,姑娘你可千萬彆拋棄他……”聽得林羿在一旁生出無限疑問,問常小燃:“本公子何時在你心裡留下了這印象?”常小風翻白眼:“可不嘛,公子雖然看著聰明,但在阿姐這裡就像個長不大的娃娃。”祁連忍不住笑了,林羿瞥她一眼,忽然笑靨如花,歪頭靠在祁連肩頭,祁連一僵,就聽林羿似一朵嬌花,細著嗓子對常小燃道:“小燃姐姐,倫家一定很聽阿愚的話。”常小燃恨恨比劃了一圈,紅了眼圈,祁連輕輕推了一把林羿,林羿這才恢複正常,對常小燃柔聲道:“放心吧,我們不會有事的。”常小燃點頭,一去三回頭地帶著常小風駕著小舟,離開了荷花渡的小石橋。祁連與林羿站在岸邊,看著那小舟漸漸消失蹤跡,祁連道:“他們待你很好。”“是。”林羿將自己與這對姐弟的淵源說來,“常家姐弟是我乳母的孩子,我母親與父親同我並不親厚,三歲前我都是乳母帶著,那時乳母剛生了小燃姐,我是同她一起長的。隻是三歲後多在祖父那裡,就不常見麵了,等再見她已經十三四歲了,還許配了人家。再後來我被林氏驅逐,獨自浪蕩江湖幾年,本也沒了他們的消息,是因著一些意外又遇到他們,才知小燃姐同小風自我離去後就一直尋我,吃了不少苦頭。”“原是這樣,你說小燃姐許配了人家,那如何沒有見到?”林羿笑一聲,沒有答話,祁連猜到那定不是什麼好事,於是也不再多問。倒是林羿看著石橋下幽幽河水,忽然莫名其妙道:“阿愚,在遇到你之前,我並非什麼良善之人。”祁連不懂他這話的意思,林羿低頭。他暫時還不想告訴她自己的過去,譬如知道常小燃的嗓子是被她那個未婚夫婿弄啞的之後,他隨意使了點手段,就挑撥賭場將那混賬割掉耳朵弄瞎眼睛丟進了礦洞,叫他這輩子都隻能像個畜牲一樣活著。他自不會後悔什麼,但是卻因祁連生出恐懼。他無數次的想到夢中花城對他的話,他們都是黑暗,他們天然就會被光明厭棄。他知道那不是花城告訴他的,那是他自己的聲音。他又想了許久,對祁連道:“阿愚,我自幼就是個任性妄為之人,不曉得顧及旁人,也並沒什麼人值得我顧忌,我很少會憐惜什麼,在乎什麼,也不會同人敞開心扉。所以日後你若是對我有什麼懷疑,你來問,我就會答,可若是你不問,我是想不起來同你說的,你能明白嗎?”祁連心中一頓,看向林羿,他眼睛裡蒙著一層淡淡的霧氣,似乎是一艘遊離在夜海裡的孤舟,他遲疑、困惑,甚至有幾分渴求,唯獨不似第一次見時那樣囂張、傲慢與放肆。是什麼改變了他?祁連心中隱約找的到那個答案,可她又並不自信那就是答案。石橋黃花,碧水幽幽,林羿看著她,重新恢複了笑容,春風拂麵,春雪初溶的笑容,溫柔而撫慰,祁連於是也笑了。或許如他所說,他曾經並非良善。但現在的他,他待她,是柔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