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羿再一次落入無邊的黑暗。他手中拿著一柄劍,那柄劍微微透著藍光,是攜雲。劍上傳來滴答,滴答的聲音,林羿知道,那是血。劍的另一端,有人。細瘦的臉,清亮的眼眸,是祁連。祁連被攜雲洞穿,攜雲握在林羿的手中,祁連看著他,想要說什麼,剛一開口,血就從嘴裡湧了出來。林羿想將劍抽回來,可是不知為什麼,卻一動不能動。祁連忽變化成祁青鶴,又忽變化成花城。花城一樣被他手中的劍洞穿,看著他,挑起嘴角,笑。“你和我一樣的,我們都是怪物,我們隻是在暗夜裡呆久了,渴望光明而已,但是光明不會喜歡黑暗,他們厭棄我們,我們是這世上的罪!不要掙紮了!”林羿驚慌失措,大喊一聲:“我不是!”花城卻笑得愈加燦爛,一步一步向他走來,好像馬上就要莫入他的身體,搶占他的靈魂。忽地,肩頭被拍了一把:“公子,你不是什麼啊?”林羿猛地驚醒,喘著氣,隱約才見床頭站著一個不高的影子,是玲瓏小舟的那個小童子。距離明光考試已經過去了半月,那日自幻境離開之後,他帶著祁連來了這玲瓏小舟。小舟上的這一對姐弟姓常,啞娘閨名小燃,小童子乳名小風,這一對姐弟與林羿有舊,對林羿死心塌地得很。小舟雖看起來不大,實際上彆有洞天,在水下還有兩層,被常小燃收拾得很舒服,林羿借助紫金玄鐵造出了不少好玩意兒,一些不重要的讓常氏姐弟拿了賣錢,另一些則被他藏起來,以備不時之需。距離明光考試已經過去半月,考試之後他們並沒有收到什麼答複,隻是讓各自回去休息。他們確實需要休息了,這半月林羿總被噩夢纏身,夢裡花城好似一條紅蛇纏著他,而他則用各種各樣的方法在殺掉祁連。常小風看他麵色不好,伸出小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嘟囔道:“不燒啊。”“現在什麼時候了?”“巳時。”“你們怎麼也不叫我。”“阿姐用了紫金香爐,調了安眠香,雖然是在水底下,效用沒那麼強,但是吧,按照小爺我的觀察,荷花鎮上好些人都被影響了,我今天去買糖油餅,那賣餅的老趙都起晚了呢!”林羿起身,徑自穿了鞋,套了外衫,問道:“祁姑娘呢?”“早就出去了。”林羿皺眉:“那她怎麼沒受影響?”常小風攤手,撇嘴道:“怪人,牛人,奇人,異人。”林羿敲了他腦袋一下:“就你話多。”常小風托著下巴看他洗漱,問道:“公子啊,今日是七夕哦,牛郎織女要見麵的日子哦,你準備和姑娘怎麼過七夕啊?”“你說怎麼過?”林羿擦乾了臉,將手巾丟在小童的腦袋上。常小風慢條斯理將手巾拿下來,搖晃著小腦袋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情若連環,恨若流水,情似遊絲,人如飛絮,從來隻有情難儘,何事名為情儘橋……”“小小年紀,從哪兒學的這些?”林羿哭笑不得,“過來給我係腰帶。”“阿姐教的啊。”常小風話沒說完,就被一個包子砸到了腦袋,扭頭一看,是他那個脾氣容易暴躁的姐姐端著食盤站在樓梯上瞪他們。常小風吐了吐舌頭,湊近林羿的耳朵說:“阿姐想男人想瘋了,公子你快把她嫁出去吧。”常小燃端著食盤,拍在桌子上,衝著常小風一通比劃,林羿衝他做了一個自求多福的表情,眼看常小燃就要揪耳朵了,林羿才道:“小燃姐姐,萬鬼的事情,有眉目了嗎?”常小燃立刻回頭,比劃了一長串,林羿明白,她是說出信給西南的商隊了,他們常走白黎黑黎,有消息會傳回來的。林羿去求見過書院中的風不悔,卻得知風不悔早就出門采藥,要到中秋之後書院開學,才會歸來。這半個月裡,明光書院也還沒有公布入學的名單,不知書院裡的那些老狐狸們又打什麼算盤。而考生們各自在幻境中經曆什麼,旁人皆不得而知,隻是荷花渡裡上來求學的子弟已經沒有那時那樣多了。林氏兩個兄弟,剩了一個叫林江的,此人是林氏現任族長林萬庭的次子,性格倒靦腆,看見林羿也是繞著走,倒是沒有直接打過照明,而另一個叫林兵的,則已經悄悄回了蜀中。寒門子弟有兩個也離開了,與祁連一同來的那個柳三程倒是依舊還在荷花渡,隻是看見祁連也並不打招呼,縮縮頭就去了。明光書院的考試之後,許多人和事都悄無聲息地發生了變化。祁連在荷花渡的小街道裡漫步目的地走著,她也說不上為什麼,自從元城幻境出來之後,就總有些心神不定。她不擅對人言,從前心裡有了不痛快,就拚命習劍,可現在因為萬鬼的緣故她又無法再用攜雲,於是就隻能這樣走一走,看一看。荷花渡與四海山下的十裡坡很不同,這裡自是溫柔繾綣的江南地方,不算喧鬨,卻也不冷情,阿公阿婆在街上慢慢走著,小孩子四處跑鬨,賣花的少女站在橋頭,橋下是個銀匠攤子,叮叮咚咚,細細密密地在做精細的步遙。祁連穿過橋去,水井邊有幾個小孩圍著水井嘰嘰喳喳,還有個小孩在一旁哭。“怎麼了?”祁連過去。一個小孩指著水井道:“球掉進水井裡了!”祁連笑:“我幫你們。”小孩們讓開水井,祁連伸頭,那井很深,她大概目測了一下寬度,縱身一躍,雙腿卡在井壁上,雙腿雙手撐著慢慢向下,等快到底部的時候,倒掛下去將球撿起來拋了出去,就聽井外一陣歡呼。祁連向上一看,不禁苦笑,這井實在是下來容易上去難,若是攜雲可用,倒也容易,隻是她現在也不過比普通人多些力氣罷了。林羿走到這井附近時,恰好也看見一群孩子繞著井邊嘰嘰喳喳,旁邊也有一個小孩在哭。“怎麼了?”林羿也走了過去。一個小孩指著水井道:“大姐姐卡水井裡了!”林羿探頭來看,恰好與祁連四目相對,祁連本還雙手雙腳往上挪動,看見林羿,四目相對,生出幾分不好意思。林羿丟了一根繩子下井將祁連拽了出來,孩子們拍著巴掌叫嚷:“嗷嗷嗷,大姐姐出來咯,大姐姐出來咯。”祁連被他們叫地臉微微發紅,林羿笑道:“去玩球吧。”小孩子們就一哄而散,去玩球了。林羿看著祁連,祁連被他看得有些詫異:“怎麼……怎麼了?”林羿伸手,祁連一驚,卻是見林羿從她頭發上拿了幾根細草下來,大概是方才剛沾上的。下午陽光正好,井邊有一棵大槐樹,鬱鬱蔥蔥,林羿一條腿在半空蕩著,一條腿蜷縮在石階上,祁連則坐在他身側,看著孩子們追著一個球跑來跑去,又是笑又是叫,天真爛漫,讓人羨慕。“阿愚,這幾日你好似有心事。”聽見林羿這樣問,祁連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右手的小指完好如初,可她總覺得那裡很痛,才半猶豫著問道:“若那不是幻境,我是不是真的會被他們吃掉?”林羿看她:“怕嗎?”祁連搖頭:“也說不上是怕,隻是心裡……爹爹幼年教導了我許多道理,可是懂這些道理的人全都死了,留下我一人在這世上,我本以為那些道理一定是對的,可……”林羿知道她心裡困惑些什麼,人性善惡,哪裡是一兩句就能講分明的事情,自也不是一兩句言語就能安慰的,而他這數日噩夢纏身,更是有比祁連還要深的恐懼。林羿從懷裡掏出一本書冊,遞給祁連,祁連接過,卻看那書冊上寫著《沉淵情錄》四個字。“這是……這是什麼?”“你看看啊。”祁連翻開第一頁,是一幅畫,畫中一個雙髻少女,身著長裙,正在柿子樹下蕩秋千,畫中隻有柿子樹與少女的臉頰微微上了色,畫邊還有一句題詩:“豆蔻梢頭春色淺,新試紗衣,拂袖東風軟。”“這……”祁連怎會不認得,那是父親在她十一歲生辰時替她刻的石畫,倒不想被林羿原封不動臨摹下來,她繼續向後翻看,竟是一封一封的情詩。那些詩她都不曾讀過,可是詩後的名字她卻都熟悉的很:四師兄蕭禦,他寫“暗夜梧桐風,月落滿堂空,不知卿何在,留我孤影瘋”,四師兄家境清寒,沒讀過書,可偏偏喜歡拽文,總能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她那時年紀小,還總為四師兄打抱不平,說他作詩很好,現在看來,確實有些一言難儘。九師兄赫連竹,蕭蕭君子,留下一首《送湘君》。“君思明輝嗟月老,我至隱溪尋水窮,酣臥扁舟隨風去,劍儘行雲亂流中。”還有晴空師姐,二師伯,爹爹,娘親,她倒從來不知他們活著的時候那樣快活,一個快活的人才會寫下這麼多無聊的情詩啊。林羿看她一頁一頁細細翻著,嘴角彎著,分明在笑,可又一滴一滴眼淚砸在書頁上。他就那樣久久看著她,夢中的恐懼也漸漸遠了,他將她當作自己的希望,他喜歡看見自己的希望是高興的,於是他也就高興了,心安了,暫時遠離了彷徨。他橫了笛,淺淺吹起那首他們都熟悉的《猗蘭操》。“雪霜茂茂,蕾蕾於冬,君子之守,子孫之昌。蘭之猗猗,揚揚其香。眾香拱之,幽幽其芳。不采而佩,於蘭何傷?以日以年,我行四方。”一曲吹罷,祁連也又哭又笑得翻完了整本詩冊。“你從哪裡弄的?”祁連看向林羿的時候,眼睛還是紅的,眼角掛著一滴眼淚,可笑得卻實在開心,林羿伸手將她眼角那滴淚拭去,祁連的臉潤潤的,那眼淚也溫溫的。“在四海山上閒來無事,找到了這些石刻,就摘錄下來了,之前就想給你,一直沒有機會。”“……我……謝謝……”恰好那時咚得一聲,一個小孩的球踢到了二人這邊,不偏不倚,恰好撞入林羿的懷裡。林羿衝祁連揮揮手裡的球,道:“一起去?”“我……不會。”“那看我的。”林羿跳下石階,將球拋在空中,一個鴛鴦拐,那球直直飛起來,林羿胳膊停在半空,那球好似有靈一般,粘在他的胳膊上,接著從右臂流到左臂,那球靈活得飛上飛下,好似花蝶,林羿身形修長,輾轉騰挪間,隱約還可見那日慌亂之中所學的齊雲劍法。日光漸漸恢宏起來,天邊鋪開一層一層的霞光,林羿在孩子們的吆喝聲裡,將一個球玩的花團錦簇,是不是看向祁連的眼睛裡,皆是笑意,是真的笑,沒有被任何陰翳遮住的笑,燦爛若金。祁連看著他,元城幻境所帶來的幻像與空茫,還有那種無處著力的虛弱感也慢慢遠去了,至少在這個真實的世界,依舊有如斯的美好。而這一幕,也恰落入了橋那頭另一個人的眼中。任西窗這一月總想找機會向祁連道謝,今日終於得聞祁連在水井邊,沐浴焚香,擇選了一身軟銀雲紋的君子袍衫,佩上玉帶,戴上玉冠,隻是卻隻見橋那邊的祁連,目不轉睛地看著另一個人在笑。他知道作為一個君子,此時是不該停留在這裡的,可他又忍不住,看著那女子的側臉,在夕陽裡那樣乾淨動人,越看越癡迷,竟是如何都不願意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