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青鶴。祁連一聽這稱呼,登時明了,祁青鶴在沉淵舊日的記錄中,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高人。等花城將燈光點亮,隻見洞角坐著的那人,烏發盤地,一身玄袍,袍子上用暗銀線繡著沉淵雲紋,眉眼深邃,一雙眼睛隱隱泛著深海之光。對於沉淵過去曆代前輩,祁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此人的樣貌與記載中不差分毫,唯獨就是神情有些慵懶與不耐,卻是她熟悉的另外一個人。林羿淡淡開口:“花城,既然是客人,那你的待客之道,可不怎麼樣。”花城手中一抖,長鞭如蛇,鑽回了他的袖筒,祁連鬆了束縛,艱難爬起來。花城笑道:“太守大人想見你,於是我就將他帶來了,青鶴,你看我待你多好。”“自然是好,好得不能再好了,我很承你的情呢。”林羿懶懶道,祁連看他二人你來我往,頗為熟稔,於是就按兵不動,等著林羿給她一些訊號。果然,林羿微微撇了她一眼,又對花城道:“既然賭局的正主來了,我們不妨早一些做個了斷吧,實話講,我也倦了。”花城笑語盈盈:“青鶴覺得這樣玩沒勁了?”“不是沒勁,是你已經輸了。”“我如何輸了?我怎麼不覺得?”“你先是哄騙這太守去將自己的青梅竹馬丟去黃河,又給他那青梅陰羅傘,誘使她報複元城,卻不料被太守大人一己之力挽回,這一局,你輸了,認不認?”花城看向祁連,輕鬆一笑:“好吧,太守大人行事出人意表,先前還在我這裡悲悲戚戚,轉頭就成了銅鐵英雄,是我漏算了。”祁連知道林羿是借此在給她解釋背後的一切,當下也不多話,隻等著林羿繼續說。果然,林羿又道:“你將屍丹賣給城中富人,哦不,快活丹,如果太守大人不是自己發現,那麼你也會誘使太守大人去發現,讓太守大人不得不麵臨一個選擇,是等著這些富人自生自滅,化為白骨,搶了他們的糧食分給窮人,還是另尋他法,既要救富人,也要救百姓。”林羿看了看她,又看向花城,眼裡滿是傲色:“顯然,太守大人站在此處,就是答案。你為了能說服我認同你人心本惡,在元城中布下一個又一個陰謀,隻是機關算儘,卻並沒有遂你的意,你這不是已經輸了嗎?”祁連雖然對於這花城與祁青鶴的關係尚有些糊塗,但對元城的事情,基本明白了來龍去脈,實在沒想到當年此處竟然是這道人與沉淵前輩的一場賭局,祁青鶴的下落在沉淵的記載中卻是下落不明,說不定就與此事有關。這時卻聽花城道:“青鶴啊青鶴,原來你是這樣論輸贏的,真是讓我失望。”“那你說,該如何論輸贏?”花城笑若豔花:“活著,就是贏,死了,就是輸。”柳青青一直等在山後,仰頭忽見一條長鞭禦空而行,仿若紅蛇在空中飛行,地上的人隱約可見長鞭之上站立著三人,她認得那根長鞭,知道是送她陰羅傘的花城,當即在地上追著那長鞭跑起來,一路就見那他們飛向了元城城門。祁連不過離開半日,元城已經從荒城變做鬼城,原本沒有行人的荒敗街道上,此時卻如人間煉獄。綾羅綢緞包裹著一些森森白骨,有一些尚有行走的能力,隻是皮肉正在從臉上掉下來,刺耳的哭聲叫聲此起彼伏,刮著人的耳膜。花城帶著林羿與祁連落在城牆上,對林羿笑道:“青鶴,現在讓我來告訴你,什麼叫做真正的贏。”他自腰間抽出一柄長劍,那劍如白玉一般,隱隱泛著白光,長劍劃過,祁連來不及痛呼,一根小指已經從城牆上摔落在牆下。林羿急忙衝上去握住祁連的手,祁連痛得整個縮成一團,林羿怒道:“你做什麼?”花城自袖子裡拿出一張潔白的帕子,擦過那白玉一樣的劍:“不做什麼,隻是告訴你好戲開始了,這是你的賞月劍,今日我們就讓它當主角吧。”說罷,他衝城中喊道:“吃了這根手指,你們身上的屍毒就可解了。”街道上那群已如惡鬼一般的人紛紛回頭,起初他們並不相信,但是當一個人顫顫巍巍走過去,瞪著那根手指。忽然間,他仿若餓狼一般忽然將那指頭嚼進嘴裡的時候,而就在血流入喉嚨的一瞬間,林羿看到他的皮肉停止了脫落。不單是林羿,所有人都看到了。一陣轟隆的腳步聲後,半露著森然白骨的惡鬼們全部擠在了城樓下。花城滿意地點點頭,接著道:“你們想要糧食嗎,我有,你們想要藥嗎,我也有,而且快活丹的解藥,我還有。”花城說著,一把提住了祁連的脖子,將她拎在半空中,對他們道:“這就是元城的解藥,你們吃了他,一切都可解,當然在你們吃他之前,我也有必要告訴你們他做了什麼,他是個好官,就是有些自不量力,想要來破雲觀與我對峙,尋到救你們的方法,你們這些身披綾羅的他想救,你們這些衣衫襤褸的他也想救,他甚至為了救你們還想著犧牲掉自己的青梅竹馬,你們看,他多瘦,可都是為你們日夜操勞啊。好了,現在由你們決定,享用他,或者,保護他。”花城說罷,城下一陣安靜,他們看著那個半空中瘦骨嶙峋的父母官,花城回頭,笑著看林羿。如此的惡,讓林羿不寒而栗。眼看花城要鬆手,林羿大喝:“且慢。”“青鶴兄,你的自信呢?你不是相信人心之善嗎?那就讓我們看一看嘛。”他的語氣輕鬆自在,好似隻是選哪個點心好吃,哪個酒入口一樣。這時忽又一個衝入了人群中,大喊:“不要!”卻是柳青青。柳青青指著城樓上的花城道:“是他,他才是惡魔,你們不要聽他的。”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黑雲壓著,烈風呼嘯,柳青青的話被風擊碎,人們逼近她,柳青青被迫緊緊靠在城牆上,手指摳住磚縫,血塗滿了粗糙的城牆。有一個聲音道:“吃了他,我們就能活!”這個聲音刺激了所有人,此起彼伏的“吃了他”如悶雷,從地獄傳來。所有人瞬間變成了惡鬼,而非人。絕望之下,柳青青一把撐開了陰羅傘,一陣狂風襲來,層層疊疊的鬼哭從地底湧上,柳青青哆嗦著喊出出那日花城教給她的咒語:“遊魂怨魄,借汝之恨,償吾之痛,破花城,去!”花城大袖一揮,先將祁連拋至一邊,接著隨手將攻擊來的厲鬼灼為灰燼,冷笑道:“愚蠢。”卻這時林羿一拳砸來,花城這次怎會再被他傷到,林羿不修武道,不知如何調用祁青鶴體內本身的武靈,隻能像莽夫打架一般纏鬥在花城左右,他此時還戴著鎖鏈,行動之間隻聽鎖鏈嘩啦作響。花城對其他所有人都出手狠毒,唯獨對祁青鶴,愛護有加,林羿恰是拿準這一點,用當年走江湖看人家摔跤學到一招,衝上去摟抱住了花城的腰,一抽,奪了賞月劍。花城以為他是要用賞月劍重新激發自己體內武靈,卻不料林羿卻一劍橫在自己脖子上。他衝著城牆下道:“我也是解藥,你們要不要吃我?當年我與你們眼前的這位道長共練解藥,然後將解藥喂給了太守,這解藥可以溶於骨血,所以此時骨血中有解藥的,是我們三人,一個太守哪裡夠啊?”這話自然是林羿胡謅的,但卻實在出乎花城意料,就見底下眾人果然湧向了林羿那一端,這群人現在已經失了神誌,隨意就會被引動。林羿回看花城,笑道:“你說,是你把太守丟下去快,還是我跳下去快?”花城臉色冷下來:“青鶴,我待你的如此真心,你竟這樣還我?”“是,你自也相信人心無善,你用真心待我,我並不一定要拿真心還你,這不是你的道理嗎?”花城猛地怔住。是,我拿真心待你,你卻不一定會拿真心還我。這便是人,這便是他相信的人性啊。他似乎是這時才明白他憎恨祁青鶴如白玉一般的善,而他能憑借他所謂的愛,對祁青鶴百般淩辱倚仗的不就是是他的善與不忍嗎?花城愣住,許久才笑了一聲,那笑古怪而瘋癲,嘴裡喃喃些什麼,沒有忍住,咳了一聲血出來。而此時站在他麵前冷酷無情的祁青鶴,對他沒有不忍,沒有憐惜,沒有悔恨。他說的沒有錯,人心本惡,他這樣對自己,不該自己期待的嗎?不就證明,自己是對的嗎?但他又怎麼可能接受?紅蛇舞過,花城吼了一聲,那紅蛇衝著林羿的麵門咬來,林羿狼狽閃過。花城眼中縮緊,整個人仿若修羅,他大步邁向林羿,下手不停,揮舞著長鞭,一道一道的紅光劈向向林羿。林羿不會用劍,勉強揮舞,想靠這身體自己的記憶來運轉武靈,隻是生澀得緊,隻能勉強支撐。花城手一揮,林羿手腕腳腕的鎖鏈震震作響,將他直拉向半空,紅色符咒流動著,林羿能明顯感到體內那股暖流停了下來,但他依舊死死握著賞月劍,不肯鬆手,這是他最後的機會。花城對他這副不屈的表情厭煩至極,紅鞭甩在林羿的臉上,臉上被劃出一道血口,恰那時天上雲散,一輪潤白的圓月出現在空中,被拋在城牆一角的祁連忍住劇痛,衝林羿喊了一聲:“行到雲起!”林羿眼中一亮,這是沉淵入門劍法齊雲劍的第一式。林羿當下明白,祁連是看出他的窘境,想要用這個方式教會他如何借助沉淵劍法調動體內武靈。就見那邊祁連手上一個起勢,林羿當即依樣畫葫蘆,隻覺體內一股暖流隨著劍意開始湧動,祁連在那邊一招一式比劃出來,林羿隨之舞動,暗自記憶,意念帶引之下,竟能感覺到體內的暖流在恢複。賞月劍發出輕微的顫動,月光化作一朵一朵輝光,似漫天的蒲公英,落入賞月劍。“砰!”林羿雙手間的鎖鏈斷了。花城皺眉,紫光鞭子引動符咒齊齊向林羿攻來,那把祁連一招一式,快速演示給林羿,林羿學著祁連的身法一旋,腳下鎖鏈也被震斷,賞月劍流光飛舞,一白一紅交纏一處。祁連能隱約看到林羿雖然劍法不熟,但是已經慢慢開始掌握人劍相合運用武靈的方法,祁青鶴的身體本來就已經練到極致自是其一,但林羿的聰明也實在是舉世難尋。花城並無意久戰,他隻是憤怒,憤怒林羿點破的一切,那股憤怒燃燒著他,他的眼睛變得赤紅,已陷入半癲狂之態。林羿的賞月劍倒是愈加順手,祁青鶴體內武靈極為充沛,隨著劍法越來越熟練,花城的紅鞭漸漸已經不能近身了,花城厭倦了,他扭身將紅鞭一甩,再一次將祁連困住,吊在城牆上。花城的聲音變得很冷:“我厭煩與你玩這遊戲了,我們換一個地方吧,如何?”花城徹底動了殺機,林羿方才戳破的真相,讓花城不會再對祁青鶴有憐惜了。祁連孤零零被吊在城樓上,城下是一群已經不再是人的人,她也看見了縮在角落衣衫已經被撕碎的柳青青,仰頭看向她心心念念的義哥,無論是悔是恨,是愛是怨,在那時通通變作死灰,眼底隻剩絕望。祁連也看向了城牆上依舊在於花城對峙的林羿,黑發與黑袍隨風而揚,他死死握住賞月劍,但賞月劍此時已經不再有光輝。黃粱鏡外,所有人都在等著林羿的動作,燕東胤問白宿:“白教習在編織幻境之時,是否給幻境已經設定好了結局?”白宿點頭:“是的。”如果太守被殺,那麼元城幻境會是何種結局?”“被花城遺棄,屍橫遍野,生者成鬼,鬼者成魔。”“這是當年元城的真相?”“是。”“祁青鶴呢?”“下落不明。”“那花城呢?”“做了三年家主,也下落不明。”“那這一段往事,你們是編造出來,還是果有其事?”白宿淡淡道:“是真亦是幻,是幻也為真。”黃粱鏡中,林羿終於動了。咣當一聲,他鬆了手,賞月劍摔在地上,花城的眼中微微透出疑惑,不知他此舉何意。林羿看著他,問道:“花城,你此時心中,是怨我,恨我,憐我,還是愛我?”花城不明白他為何會這樣問:“我……我不知。”林羿一步,一頓,向他走來,扯出一個古怪的笑意。花城莫名向後退了一步。林羿又道:“那你可知,我此時心中,如何想你?”“我……我不知。”花城的聲音有些微微抖動,而林羿也就在此時湊到了他的麵前。林羿輕聲細語:“我自然是可憐你,同當年一樣。”“可憐”這詞好似鑽心一劍,花城瞬間被戳中,大吼一聲:“我不需要你的可憐!”就那時林羿忽然抓住了他的胳膊,猛地將鞭子往回一扯,花城哪裡會讓他如願,鞭子一抖,祁連被鬆開墜落城樓,林羿當下也不猶豫,拽著花城一同躍了下去,追向祁連。魚死網破,玉石俱焚。一切都變得慢了。越來越慢,越來越慢。祁連仰頭向上,以她為界,向下是惡鬼叢生,向上是浩渺夜空中的一輪圓月,隻是那月太遠,她夠不到。但是有一雙眼睛,卻距離她越來越近。幻境開始崩毀,周圍的人,連作整個元城,化作一串一串的光影,似一朵一朵的紅花,在身側綻開,然後燃作灰燼。她無止境地墜落著,墜落著,直到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藍光退去,仿若蝴蝶從繭中飛出,她不再是趙義,而握住她的那個人也恢複了原本的樣貌。麵若春日,眼如燦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