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羿站在祁連身後,看著她的脊背,許久都沒有出聲,倒是祁連有些忐忑,喚了一聲:“林羿……”“我幫你把衣服穿上。”林羿的聲音有一些古怪,祁連想要係腰帶,林羿從她手裡將腰帶抽走,道:“彆係了,會疼的。”“可……”林羿想起沉淵弟子忌衣冠不整,於是道:“那我來,係的鬆一點,行嗎?”“行。”林羿輕手輕腳將雲帶替祁連係好,他微微垂著頭,眼角微微發紅,祁連沒說話,她身上確實痛,但也痛習慣了,如此看著林羿,不知怎麼,倒生出憐愛心,想安慰他,心裡萌了柔嫩的新芽。她忽然發覺此時的林羿像一個孩子,一個愧疚又無措的孩子。看過了祁連身上的傷口之後,林羿變得很沉默,倒是祁連主動同他道:“其實除了靈力沒有之前充沛,有時會有一點痛,其他的也還好。”萬鬼咒很容易牽引出人心底的恐懼與怨恨,人越恐懼,萬鬼咒發作的越快,祁連自幼就經曆過許多,倒是已經習慣了將恐懼與絕望壓在心底,輕易不太會受情緒波及,反而延緩了萬鬼的發作。林羿雖然想到了這一節,但他依舊安靜不下來,他必須做點什麼,才能讓自己重新恢複平靜,才能思考如何應對,於是他起身道:“我給你找些乾草來,軟一些,坐著也會舒服些。”林羿自顧自去月下忙忙碌碌,竟然真叫他在竹林邊弄了一個窩,好似小動物們築的軟綿綿的巢穴。那巢穴隻容一個人坐,林羿隨便坐在她身側,祁連於是也隻能看到他若影若現的側臉,隔著什麼,兩個人終於都平靜了下來。林羿問道:“你和蕭章是怎麼打起來的?”祁連一五一十道來:“當時我從河邊醒來,發現他也在,隻是他還未醒,我本該一劍殺了他的……”林羿知道按照祁連的個性,縱然是那個時候,也不會乘人之危,果然祁連繼續道:“他醒來之後,我與他對戰,他下了這咒,我敵不過他,不過他那時也陷入瘋魔,我就禦劍跑了。“後來從攜雲上掉進了一個密林,幸虧得一獵戶相救,起初我並不知曉自己中的是萬鬼,找了一些醫館,他們也不肯診治,再後來才遇上一個遊方術士,告訴我這咒的來曆,說是隻能找巫醫來治。聽說書院有一名巫醫,我就想……”“所以你來明光書院,是想找書院裡那個風無悔。”“風無悔?是那個巫醫嗎?”“對,上古巫部早已經消失了,隻有西南黎部還保留著部分巫族的習俗,其中就包括了巫醫。風不悔原本是白黎的大巫,比起部落首領還要更有權力,不知為何叛逃,後被明光書院收留,白黎人不敢同書院要人,他就在書院住下來了。”祁連一邊聽一邊道:“那個遊方術士說明光書院裡的巫醫輕易不會替人治病,甚至都不知道他還在不在明光書院,我就想起明光書院曾經發過帖子到沉淵,於是來試一試,另外,我的霜氣停留在四重,怎麼也上不去,也想著說不定可以向明光書院的教習討教。”她所有的敘述都簡單直接,隻說發生什麼,譬如敵不過,逃跑,找醫館,但是卻不會說,她發現攜雲竟然不受控製,知道這咒是被萬鬼啃食皮肉,而那萬鬼之中更有她的師兄弟姐妹,心就好似被人放在鐵錘之下,比身體上的痛還要讓她絕望。林羿當然願意有一天祁連能在他麵前儘情說自己的痛和委屈,但也知道需要時間,也不再多求,認真道:“我定能幫你進明光書院,如果那個叫風無悔的不行,我帶你去黑黎,去白黎,肯定有辦法。“等除掉了你身上的萬鬼,我再陪你練劍,等有一天你覺得練好了,我陪你去殺項雀,殺完了項雀……我陪你回沉淵,我們重建沉淵。”“那你呢?”祁連的聲音隔著那窩的樹枝傳來。林羿沒有明白她話中的意思:“我?我什麼?”祁連問道:“那你想做什麼?”林羿愣了一下,想做什麼?從未有人問過他想做什麼,他自幼身居高位,任性妄為過,顛倒落魄過,對世間的萬般興趣,來得快去得也快,根本不曉得自己到底要做什麼,自以為人生在世不過自作自受四個字罷了,可這時忽然被祁連這樣一問,倒叫他遲疑了。明鬼殿裡,龍君紫帝曾對他言:“你厭惡這個人間。”這是事實。因為他從未找到過什麼讓他可以去喜愛的,父母早離,祖父嚴苛,林氏一族又都是逐利的商人,他自冷眼慣了,直到......想到此處,林羿垂首,算是打趣,輕笑了一聲:“你還有興趣關心我,受寵若驚了。”祁連臉頰一燒,不知該如何回答,好在林羿也沒再繼續追問,抽出風信:“你睡吧,身上疼怕是睡不安穩,我吹笛助你入眠。”一支輕柔和緩的曲子自風信中悠悠蕩了開去,那如絲縷一般,淡淡地將彎月籠上了一層薄霧。祁連確實已經數日沒有睡過一個好覺,那曲子一點一點將她腦中的思緒纏上白霧,她整個人也慢慢陷入了迷蒙之中,睡了過去。悠悠夜空,在這個不知來處沒有歸處的地方,一支安眠曲在山穀裡悠悠回蕩著,所有入考場的少年本都各自慌亂,卻都被這曲子輕柔地撫慰了。淩雙溪在一處山洞裡鋪好了睡鋪,道:“世子,先休息吧。”“你說林大哥和小姑姑在哪兒啊?”“世子若是認真比試,待八月入學,成了同窗,就可日日相見了。”“雙溪……你真是!唉……睡了睡了……”淩雙溪向他行禮,出去洞外,燕信在洞裡她鋪好的軟塌上喊:“雙溪,你去哪兒?”“我在外麵,世子有事喚我就好。”安眠曲飄蕩著,淩雙溪看著半天迷蒙的月亮,靜靜靠著石壁,石壁有些涼,她也睡不著,就看著月亮發會兒呆。距離這山洞不遠,有一處茅屋,茅屋未點燈,半月過窗欞,一白衫蒙麵的女子將手扶在麵前的琴上,靜靜聽著那安眠笛曲。等笛音停了許久,她才帶著幾分猶豫,輕輕撥了一小串琴音,而這段琴音恰好落在了半夢半醒的燕信耳中。似是囈語:“此琴,美哉!美哉!”次日天明,祁連自竹林裡走出來,就見林羿已經在河灣邊架起了火堆,用粗糧餅在熬粥,散著淡淡甜香。林羿這些年四處漂泊,生生將當年的貴公子變成了一個持家能手,隨手自靴筒裡抽出匕首,削了幾根竹子,架上幾根從竹林裡找的鮮筍,用火烘著,沒多久,筍子的香味也就飄開了。“早啊!”“早。”祁連坐在石頭上看林羿忙碌,林羿忙碌時不喜歡她幫忙,但是喜歡她在一旁看著,二人於是這樣不自覺就又進入了爛柯崖那時的樣子,林羿像管家公一樣照顧祁連,祁連不多說話,他就自然知道她要什麼,二人也默契地沒再繼續聊關於萬鬼的事,既然已經拿定了主意,就不必再拿出來攪擾心情了。“漱口的鹽水。”林羿將一個竹筒遞過去,祁連伸手接過,等淨了口,他又遞了新的竹筒,“朝食之前喝杯清水,對身體好。”吃飽之後,林羿又問:“中午想吃什麼啊?”祁連疑惑:“我們不是應該在考試嗎?”林羿笑:“考試就不吃飯了?”祁連也笑,清晨林中有鳥兒在叫,嘰嘰喳喳不知道它們聊些什麼,隻是覺得這樣的早晨實在很不錯。林羿接著道:“你可見過這天下有這樣奇怪的考試?一無考題,二無考官,就這樣將我們拋在荒野上,是想讓我們自生自滅麼,還是要自相殘殺,像江湖上培養殺手那樣?”祁連認真想了想,才回答:“應當不是。”林羿看她一本正經,調侃道:“當然不是,若真是選殺手,咱們都早些卷卷鋪蓋回家吧,你且安心吧,該來的會來的。”祁連久在四海山,於天下局勢沒什麼理解,林羿閒著也是閒著,於是講給她聽:“世家子弟裡,上黨明川、漁陽任氏都是統軍之才,不蒼山乃是皇族,中原王庭沒落,不蒼山是唯一既有血統又有實力的一支,洛陽花家雖然這幾年不太好,但勢力仍在,至於林氏……”他笑了一聲,“有錢,能使鬼推磨。”祁連問:“那六個寒門弟子呢?”林羿沒有直接回答,反而饒有興味得看著祁連,眼睛裡透出晨光來,笑道:“你怎知我知道他們的來曆?”祁連垂頭,拿著樹枝隨意撥拉地上的一顆小石頭。林羿笑:“阿愚知道我是個買賣人,何時何地,總能保證手上有足夠的消息,所以自然也知道那六個寒門子弟的來曆,是不是啊?”祁連確實是這樣想的,被他點破,有幾分不好意思,林羿也不賣關子,繼續道:“那六個寒門子弟,有個叫溫寒山的,乃是算術奇才,同你一處的那個柳三程,雖然他自詡書生,但實際上他家祖上乃是鬼穀子一脈,擅於機甲之術。“還有一個叫夏羅的,天生鬼眼,剩下三個,也都各有天賦,等日後你見了就知道。明光書院過去收弟子,旨在培養世家掌門,修習的是儒聖之道,但這次,我想他們是希望訓練一支奇兵。”“對抗西涼?”“正是,項雀現在占了朔北八城,距離不蒼山就隔了一個橫嶺,不蒼山在燕東胤的治下倒是富庶,若是被項雀占了去,那時……不蒼王倒是有些武力,可與項雀抗上一抗,可若是不蒼王死了呢?“燕有期是個妙人,可卻是個郎君領袖,浪子班頭,風花雪月的將軍,如玉美人的大王,坐不了江山,統不了兵。”林羿正說著,忽從林中傳來一陣鶴唳,接著又好似是什麼猛禽正在拍擊翅膀,再接著還有金石破空之聲,祁連急忙站起來,向樹林看去。“不會是誰遇到麻煩了吧?”林羿拍了拍身上的灰,隨意道:“你若是想去看看,我們就去看看。”他對行俠仗義的事沒什麼興趣,但若是祁連想去,他自是願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