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蒼山地處皖地,兩條長河繞著丘陵低山蜿蜒向東,繞著不蒼國,土地肥沃,人傑地靈,加上風景秀麗,養出一國浪漫閒散的國民。不蒼山的始祖寒劍燕西江雖是個武夫,可素來喜愛文墨,他的妻子梅生月更是舉世難尋的才女子,如此一代一代傳下來,這不蒼燕氏也就總愛出些風流浪漫的子弟。現在的不蒼王燕東胤在一眾浪漫帝王裡,倒說得上是個異類,為人嚴肅,且頗有雄心,是個十足的大家長,隻是可惜他膝下隻有承襲了燕家祖上浪漫情懷的燕信。若是治世,天下太平,倒也憑他們去浪蕩,或可造出個文昌之世,可現如今的天下,哪裡還有他們風花雪月的時間。燕東胤皺眉,除了自己家那個不求上進的,這一次的子弟們都是不俗,任氏的兩個兒子,大兒子任西窗君子雍容光華內斂,小兒子英姿颯爽武力非常,更彆說人家明川家的女兒,十餘歲就跟著父親征戰草原,還有邱景遲弄來的幾個寒門子弟……隻可惜,都是彆人家的孩子。所以除了自己那個不成器的,他們都可能是這個黑子。可卻又……這些少年都很優秀,但是要做這枚黑子卻總少些什麼,到底少了什麼呢?燕東胤皺眉,猛然間他想到一人:“院長的意思是……林家那個被逐出家門的少主。”“他的命數,看不透。”“看不透的命數,你也敢用?”邱景遲笑了一聲:“你我都是老朽,想要改天換日,不可能了,非得有些你我都不能懂的奇才來破這局。”燕東胤道:“所以院長這次才在世族之中據理力爭,奪了六個寒門子弟的名額,就是想不拘一格,得取人才?”“是啊。”“他們開出了什麼條件?”邱景遲不答,其實燕東胤也明白,世家爭權已久,明光書院本可置身事外,但若是邱景遲一意孤行,就必然被世家拿捏了把柄。把柄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光書院以後,要不太平了。可又哪裡隻是明光書院呢?項雀的野心無人不知,北方草原的柔牙部也是虎視眈眈,而西南黑黎與白黎兩個上古巫部的後裔也對中原有所企圖。可中原呢,各大世家搶奪地盤,征伐不斷,屠城食人之事,從驚世駭俗,可慢慢竟然成了家常便飯。大廈將頹,身為不蒼山的皇帝,他也隻能保不蒼山那小小一片疆域,心中湧出些悲憤,一時無可消解。邱景遲看著棋局,又將一枚白子放在了黑子邊上。“白子是誰?”燕東胤問。邱景遲不語,半晌才道:“她不該來。”燕東胤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歎息一聲,“是不該,入了書院,世家子弟甚多,現在世家各自攻訐,心思不定,再加上當年之時,反倒生死難料,沉淵能留下這麼一個種子不易,她一個女孩子,也不該這樣闖蕩。罷了,邱院長也不必憂心,畢竟她是燕梓姑姑的女兒,入學考之後本王帶她回不蒼山,至少可護她一生無憂。”邱景遲對不蒼王的建議不置可否,小童端來水盆,二人淨了手,各自端了茶,邱景遲笑道:“世子殿下,也是個頗有趣的孩子。”“他?”燕東胤冷哼了一聲。邱景遲笑:“燕太子性情溫柔,說不定也能成就一番你我料不到的事業。”燕東胤搖頭:“他隻要能在給孤生個懂事些的孫子之前,莫要拿不蒼山的江山去換美人心,孤就心滿意足了。”天色將晚,鏡湖之上一片靜謐,處不知名之地的考場,也落下夜幕。柴火畢畢剝剝響著,柴火邊林羿和祁連各自坐著,林羿一直不說話,讓向來寡言的祁連的有些緊張。林羿烤好了魚,遞給祁連,祁連拿過,小聲道了聲“謝謝”。“不必。”林羿的聲音有些乾,祁連猶豫一下,結結巴巴道:“林……我……”“你不用說,我不是生你的氣,我隻是惱自己。”“……”林羿接著又道:“對不起。”祁連哪裡還坐得住,急忙道:“沒有……你……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的原因,如果不是我,蕭章不會去沉淵,明鬼殿也不會被毀,你也不會被他種下……種下……”林羿掙紮著,終於說出那兩個字,“萬鬼。”祁連一驚:“你……你怎麼知道?”“攜雲乃是晨霜之氣,清正,同你的性子很像,攜雲與你相斥,一定是你身上有妖邪鬼氣。”祁連手一抖,那魚掉在了地上。妖邪鬼氣,單憑這四個字,就足以讓一個沉淵弟子自裁謝罪,以證清白了。林羿又道:“你知道蕭章沒死,千裡迢迢跑來給我提醒,應該是你和蕭章有過一戰,你與蕭章那時都是氣力不支,蕭章想要勝你,必然使出全力……”說到這裡,林羿笑了一聲,“萬鬼乃是修鬼篆之人的殺手鐧,至於我如何知道,倒是巧了,我曾經見過一個人,她的境況和你有些相似,她就是中了萬鬼,周身皆是黑色裂口,黑色的鬼氣從那些裂口中湧出來,她……她日日哀嚎苦叫……我年幼時,就是聽著那個聲音長大的。”“……她是……”“我娘。”就聽燃燒的柴火“吧嗒”一聲,火苗忽地就竄了上來,火光裡林羿抬頭,看著祁連,他的嘴角雖然還笑著,但笑得好生難看。林羿自幼被祖父養大,他的母親在他五歲時去世,原因就是中了一個修鬼符之人的萬鬼,他父親在母親去世後進山裡做了和尚,與林家就再也沒了聯係。燕信說林羿的命數“六親緣薄”,倒是個實在話。林羿流落江湖四處逃亡之時,偶然聽說蜀中青城山上有個老和尚采藥的時候失足摔下山崖,那老和尚俗家姓林,巧了,名字也同他父親一模一樣。祖父禁止任何人提起林羿的父母,林羿偷偷查過一些,知道“萬鬼”是煉鬼之人最後魚死網破的咒法,他們撕下自己魂魄的一部分,引出這一生煉化的所有惡鬼,然後讓這些惡鬼吞噬敵人的身體,中此咒者,被鬼氣啃噬皮肉,直到入骨,而鬼氣也會引出他們心裡的恐懼,他們會被活活疼死,也會被活活嚇死的,而煉鬼之人則會因魂魄不全而陷入瘋魔。魚死網破,都不得好死。祁連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安慰他,可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林羿看破了她的心思,心裡更是發苦,都這個時候了,這個傻丫頭還想安慰自己,倒是不知道誰比誰更慘一點。林羿抬頭,有些猶豫:“能……能讓我看看嗎?”“……”“我看看,至少讓我知道,已經發展到了什麼地步,我才知道如何去做,不要諱疾忌醫嘛。”林羿想開個玩笑,但是他的臉上卻一絲笑意都沒有,他的嘴唇微微顫抖,眼眸裡彌漫著大雪,滿腦子都是一個女人尖利是嘶吼之聲,非得拚命才能抑製手的抖動。祁連沒有動,林羿隻能緊緊捏著自己的手指,已經泛白,看著林羿的樣子,她心裡也有些疼。祁連慣來是將所有的東西都自己藏著,所有的傷都自己忍著,四海山就她一個人,一切她都可以自己來。可偏偏老天把林羿塞到了她的身邊,讓她無可奈何。對林羿諸多奇怪的情緒,原本被她也壓入了心裡那道縫隙之中,又親手將縫隙掩蓋填埋,不去理會,就好像不存在,就好像曾經將沉淵所遭遇的痛苦與絕望也如此深深掩藏,等著大仇得報之時,再來麵對。可林羿又與那些仇恨不一樣,林羿總在她身邊,林羿總有辦法很輕易就將她那些心思再撩撥起來,讓她不知所措,她知道這個時候逃開最好,無論是疼還是苦,她本習慣了一個人的。可他這時候又用這樣柔軟的身段來央求,她到底該如何是好。祁連實在不知如何應對,林羿這個混蛋,竟然又低聲道:“求你。”那聲哀求好似一隻無家可歸的小獸,柔軟地而無助地落在她心頭,似乎受傷的不是她,而是他。祁連最後的一點防線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她垂下頭,解開腕帶,袖子鬆鬆垂下,林羿立刻看到了她手臂上黑色的裂口。那裂口深深嵌入祁連的皮肉,林羿捉住她的手,將袖子整個擼上去,裂口蔓延,應當不止在胳膊上。林羿手下一用力,竟將祁連身上的衣服給扯了下來,他看著她的後背,那個他曾經夢到過的,生出了無限旖旎心思的脊背之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黑色裂口,就見那裂口如詭異的彼岸之花,將祁連原本雪白的皮膚切成一道一道。林羿已經記不太清自己父母的形容相貌,他見過母親的畫像,是個纖細美麗的女子,他的相貌有七分肖母,桃花眼上挑,高興時含情帶嗔,冷下來又是絕對的無情。他那時年幼,實在不知道“萬鬼”到底是個什麼樣可怖的東西,卻讓那樣一個美麗的女子在屋裡痛苦嘶嚎,母親去世後相當長一段時間裡,他在噩夢中都會聽到那聲音,野獸一般。後來他學會了不在乎,對什麼都不在乎,倒是很多年不做那樣的噩夢了,但是他沒想到有一天這“萬鬼”會穿破夢境,用這樣的方式再一次來到他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