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書院門開。祁連一路與柳三程拾階而上,空山無人,不知其他來書院求學的弟子都去了哪裡,深林之中不見日光,倒是有清泉石上,叮咚入耳。明光書院所在的煙霞山同四海山不一樣,濃綠淺綠,山容秀麗,遠處煙雲輕白,山林之間都是霧氣,將書院籠著,實在是個世外之地。“祈姑娘,你說我能通過書院的測試嗎?”“能。”“唉……若不是姑娘那日搭救,我怕是要病死在客棧裡了,這機會與我這等寒門子弟實在如改天換命一樣,日後與姑娘做了同窗,再報答姑娘。”“不必。”“那些世家公子從來都眼高於頂,這下誰也彆說誰,入了明光書院,大家都是明光弟子,再也沒什麼高低貴賤了!你說是吧,祁姑娘!”祁連沒有回話,柳三程碰了些灰,沒再多說話。他本也是沒話找話,與祁連結伴以來,自也看得出這女子是個麵冷心熱的,人是個好人,就是笨了一點。她沒說來曆,柳三程想估計同自己差不多,都是寒門,若是日後能一同入學,少說也是個幫襯,隻是她這般木訥,也不一定能混個好前程。祁連自然不知道身側的柳三程心中在想什麼,她心中想的是另一件事。蕭章未死,林羿怕是會有危險。二人各有心思,走著走著也就沒話了,等終於到了白玉雕的石門,就見門前已經站了不少人,錦衣者與素衣者各自分作兩邊,柳三程也不知該去那邊,隻能與祁連站在靠後的一棵樹下。燕信與林羿早到了,林羿戴著一個鬥笠,抱著胳膊站在樹後,今日來入學的還有蜀中林氏子弟,他暫時不想與他們產生衝突。燕信身邊站著雙溪,環繞著不蒼山的侍從,還有幾個想與不蒼山結交的世家子,煩不勝煩,好容易逮到功夫,回頭想找林羿說話,就見林羿的目光穿過鬥笠,越過玉門石階前,落在遠遠的樹影下。一個黑衣女子修身而立,手中握劍,目光不知落向何方,風將她係發的雲帶吹起,她雖在人群中,卻看著分外寂寞,似乎就隻有她一人。“氣度不凡啊。”燕信細細咂摸,“林大哥,你這瞧美人的本事也很厲害啊,咱們要不走近了,去結交一番?”林羿搖頭。燕信莫名:“為什麼啊?”“她是你小姑姑。”“小姑姑!祁連!”燕信激動極了,拖著林羿就要上前,林羿將他的爪子從衣服上剝下來,依舊倚著樹,沒有動。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尋了祁連這麼久,今日終於見到,卻莫名生出一種類似近鄉情怯的感覺。祁連似乎察覺到什麼,回過身,林羿急忙低頭,祁連的目光就隻與歡欣鼓舞的燕信撞到了一起。燕信興奮地衝她揮手,祁連微微頷首。回過頭來,燕信捉著林羿就道:“小姑姑好生特彆,不蒼山也是個出美女的地方,但我從未見過如此清冷孤寂卻又微微閃著光芒的女子,有趣,有趣!”林羿笑了一聲沒說話,依舊將目光放在祁連身上。祁連這邊,柳三程也有些激動,他誰也不認識,隻與祁連相熟,也不管祁連願不願意聽,就開始叨叨這山門前子弟們的來曆。“那個……那個穿紅衣的女子,一定是上黨明川家的少主,上黨明川府扼守北部草原,起初本是王朝騎兵,後來皇室衰落,這明川家的勢力倒是起來了,不過再怎麼,也都是些打仗的,不曉詩書,野蠻。”柳三程對世家頗有成見,可說他不喜世家,對世家的事又知道的不少,不知是什麼心思。他繼續又道:“那個那個……洛陽花家,他們修的是木武靈,有生長之力,不過這些年沒聽說有什麼人才,敗落了。”“那是林家的吧,蜀中林氏,大富之家啊,隻是其餘世家與他們的關係……”祁連本沒有認真在聽,聽到蜀中林氏,還是望了一眼,隻見兩個綾羅碧錦的長衫少年,帶著扳指,懸著玉佩,搖著折扇,站在那裡與周圍其他世子聊天。與林羿沒有半分相似。祁連心裡有些空,隨意將目光落在遠處山嵐,白煙覆著墨一樣的深林,似乎自與林羿分開,她心中就總是空的。實在不知,她這樣看著遠處,林羿在看著她。柳三程依舊在繼續:“咦,怎麼不見漁陽任氏,他們這些年可厲害得很。”他話音未落,空中傳來一陣劍鳴,似鐘磬之聲,眾人周遭繞起細草碎葉,祁連隨手一捏,隻見那細葉如被利刃割過一般,看來所來之人修的武靈當是金屬之利氣。祁連大略估算,大概到了三層,來人武靈氣充沛,縱然禦劍來此也不見力竭,金屬武靈入門極難,若非大富大貴之家,身有天賦之人,是萬難修習的,可是一旦入門,縱然隻到三層,殺傷力也不可小覷。果見眾人仰頭之時,就見數名禦劍之人自空中落下,這群人皆著紫衣,最前麵的是一個紫錦勁裝的少年公子,金冠束發,長眉長目,龍章鳳姿,滿身貴氣,他將長劍收回,那劍上各種金石耀出璀璨的光芒。有人已經快嘴快舌道:“漁陽任氏的少主吧!”“任氏這些年好有本事啊!”“果然是世家公子,就是俊啊……”聽見有人這樣說,柳三程在祁連身後嘟囔了一聲:“俊什麼俊,世家子弟,衣衫而……”可不等他將話吐儘,金劍已經橫在他脖子上,那少年笑道:“隻是衣衫嗎?還有劍呢,要不要試試?”柳三程說來就是個書生,金石戾氣迫人,他兩股戰戰,可一張圓臉上還得拚著傲氣,瞪著一雙豆豆眼,與少年橫眉冷對。祁連剛要出手,恰一個清潤的聲音自少年身後響起:“東風,此是明光書院,不是漁陽,莫要胡鬨了。”少年回頭,不耐煩道:“哥,你怎麼這麼沒勁啊。”卻不料那人道:“我是怕你再胡鬨,這位姑娘的劍,怕是也要出鞘了,大家日後都是同窗,何必兵戎?”祁連望向來人,是個同紫衣少年一般裝束的青年,樣貌同少年有些相似,但眉眼要柔和一些,春風潤玉一般。青年衝祁連拱手:“在下漁陽任西窗,字平林,這是舍弟東風。”祁連向前邁了一步,將柳三程擋在身後,拱手還禮:“沉淵祁連。”不料她這話一出,四下皆驚。沉淵?!被祁連擋在身後的柳三程險些沒站穩,沉淵被毀之事,天下皆知,但沉淵還有弟子活著,這卻是個新鮮事了,他隻知道這女子姓祈,卻實在沒想到她竟然是沉淵的那個祈。一時各種議論四起,祁連被裹在其中,有些不舒服,但她終究還是要說的,既然決定了來明光求學,她與沉淵就必然得再一次出現在眾人麵前。林羿原本隻是遠遠站著,可看到這一幕當即就站不住了,不等他撥開眾人要過去,山門之中忽然響起鐘聲。一時鳥雀驚飛。鐘聲若宏雷,煙霞山被這鐘聲徹底帶入了肅穆與沉靜之中。九響鐘停,山門大開,向上,是更高的石階,看不見儘頭,一儒衣子弟捧著卷軸向下而來,洪亮的聲音自他的胸腔中傳出。“山門開,弟子敬!”山門前無論世家寒門,皆躬身行禮。“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暘穀。寅賓出日,平秩東作。日中,星鳥,以殷仲春。厥民析,鳥獸孳尾……”那儒衣弟子的聲音清正,如湯湯洪水,流過山穀,眾人屏息聽著,這是《尚書堯典》,以此開學,是明光書院的決心。待堯典誦罷,便是點名。“不蒼山,燕信,字有期。”“至!”“不蒼山,淩雙溪,字青蓮。”“至!”“漁陽任西窗,字平林。”“至!”“漁陽任東風,字千赫。”“至!”“上黨明川悠,字遙久。”“至!”……一路點來,少年男女們年輕的聲音不絕入耳,到了最後,那儒衣弟子點到:“沉淵祁連,字愚山!”祁連應道:“至!”林羿猛地抬頭,看向祁連,就是那時,祁連也看見了他。儒衣弟子點名的聲音依舊,祁連沒想到林羿會在這裡,相視之後,就偏過頭去,沒有再看,他……他怎麼在?他來做什麼?但林羿卻目光灼灼,緊緊看著她。愚山,這是他給她的字。世家子弟之後,是六名寒門子弟,點名聲罷,儒衣弟子道:“今日眾位齊聚明光,乃是參加入學之試,院長與眾西席已在考場內等候眾位,世家子弟需同門二人,結為夥伴,一同入試,寒門子弟自願二人組合,結為夥伴,一同入試。”這要求本沒有什麼特彆,眾人開始準備之時,祁連卻站了出來,對那儒衣弟子行了一禮,道:“抱歉,沉淵我一人。”“這……”儒衣弟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名單,問道:“那你可有人結伴?”祁連頓了頓,道:“我可一人入試。”儒衣弟子道:“不可,本次明光開學之考,要求結伴。”在一旁的燕信早站不住了,出聲道:“這是什麼道理!兩人考是考,一人考也是考,最後又不是一對一對的入學,不還是一人一人擇優而取嗎?你既然知道沉淵就她一人了,做這規矩,故意難為人嗎?”儒衣弟子渾然不懼:“這是書院的規矩,規矩並不見得要有道理,天地不仁,萬物芻狗,人的道理不是天的道理,要成為明光書院的弟子,首先便是要學會遵從不講道理的天道,若是不依,可以不考。”祁連不知如何是好,她要找項雀報仇,可是她的霜劍停在四層怎麼也動不了,本想著天下武師都彙聚在明光書院,或可幫她,若是不能入書院,她又該去何處呢?祁連看了看與她的結伴的柳三程,柳三程垂頭,靠著其他五個寒門弟子站著,他不可能幫她。儒衣弟子最後問道:“你可有其他夥伴?”眾人看著她,祁連垂頭,腦中都是那日蕭章將她的兄弟姐妹練做鬼符的場景,手裡的霜劍越握越緊。夥伴,她哪裡來的夥伴。沉淵已經成了廢墟,天下沒有人願意再來幫沉淵,大家都需要成為新的霸主,過去的,最好死個徹底。她正要艱難開口,卻聽人群中響起一個聲音:“如何沒有?在下沉淵弟子,林羿。”這個名字,像火雷彈一樣,再次在眾人之中燃起躁動。祁連抬頭,就見林羿一邊將鬥笠拋掉,一邊大步流星向她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