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渡新近來了一間小鋪,這小鋪甚為奇特,開在一艘窄窄的小舟之上,停在橋下一圈柳樹旁,舟裡賣的是些燈盞、香球、器皿、筆硯之類的小物件,有點像個雜貨鋪。看鋪子的是個啞娘同一個小童子,他們在舟上支著一個風杆,掛了一枚小小的黑鐵牌,寫了“玲瓏閣”三個字。啞娘年紀不大,一張鵝蛋臉,五官談不上精致,但是搭在一起,挺舒服的樣子,好像小小的迎春花,讓人覺得暖,她將舟裡的物件全部擦了一邊,清潔了地麵,燃起了檀香,環顧四周,滿意地點了點頭。船頭,一個小童紮著衝天揪,百無聊賴將藕節一樣的小腿吊在水裡的晃。啞娘對著小童比劃了一串,小童子蔫蔫道:“閣主沒說,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啞娘又比劃一番手語。小童子依舊蔫著:“他上次傳信就說把玲瓏閣開到荷花渡,其他都沒說,我真不知道他想乾嘛。”啞娘惱了,一張迎春花一樣的臉掛起來,一巴掌將小童子拍到河水裡。小童子在水裡撲騰了半天,嚷道:“我又不是他爹,總不能把他綁在褲腰帶上吧再說,天底下誰能管得了他!姐,你也太強人所難了!”啞娘不理他,沒多時,小船邊來了一個書生模樣的客人。那客人笑得很溫和,啞娘臭著一張臉,他也沒有表示出什麼不開心,把玩著一個蓮花形製的燈盞一陣,問道:“這燈,是用什麼做的?”啞娘做了個手勢。客人不懂,濕漉漉的小童子從船底爬上來,也臭著一張臉,道:“她說不知道。”“我聽說是……”客人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的,“紫金……”啞娘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小童子道:“瞎說。”“這樣啊……那這小燈盞,價值幾何?”啞娘又做了個手勢。小童子道:“八十金。”客人道:“這般貴?”啞娘雙手不停,快速做了許多手勢。小童子道:“你是修武之人嗎,將你的靈氣放一點在這燈裡,試試看,你就知道為什麼這麼貴了,白癡。”客人一驚,小童子指了指啞娘:“她說的,不是我,你不能打女人,她還是個啞巴。”客人實在沒料到,這雜貨鋪裡賣貨的竟是這樣兩個脾氣古怪的家夥,但他也並沒有惱,而是依舊笑著:“哎呀,那真是太糟糕了,在下不修武靈啊。”啞娘快速摔了兩個手勢,小童子道:“那這東西對你沒有,你可以滾了。”客人努力維持了一下臉上的表情,終於還是和藹可親的問道:“小兄弟,你們這樣做生意,不怕被人打嗎?”小童子這一次不等啞娘手勢,衝他翻個白眼:“我們敢這樣做生意,就有辦法,你操什麼心,快走快走!”書生摸了摸鼻子,走過船頭櫃子的時候,他的手不露痕跡鬆鬆動了動,小童子與啞娘都沉浸在自己的憤怒裡,並未發覺。自小舟穿橋,書生看了看手中那雕刻春景春情的小小香球,通體皆黑,恰路邊有一株茉莉,他隨意摘了一朵白色茉莉丟進香囊,手指尖輕輕亮起一點葡萄紫的光,那光落入香球,整個香球通體亮出紫光,一股茉莉香氣自球中散開,不多時那香氣似乎輕白色的一件紗衣一般,輕輕罩在了荷花渡這小城上。書生看著手中那香球,冷笑一聲,隨手將那球丟在了路邊,拿出一張絲絹輕輕擦了擦手,離開了。小童子與啞娘依舊坐在船頭,興致缺缺地看著綠柳垂在清澈的碧水之中,啞娘衝小童子比劃了一串,小童子歎氣道:“我也不知道黑衣服姑娘在哪裡啊,我要是知道,閣主不就回來了。”啞娘也悠悠歎息了一聲。而在自揚州來荷花渡的官道上,五月的日子,天光明媚,揚州官道上,少年倒躺在驢背上,手裡玩著一支墨色長笛,仰天看著天上的白雲,如細絲流著,看著看著,人心中似也就空了。少年此時心中便什麼都沒有,隻看著那雲輕輕動著。這少年正是遍尋祁連不到的林羿。林羿在四海山中等祁連回來,等了很久,等到杜鵑花開了又敗,他就離開了四海山。他不是一個安於等待的人,她不回來,他便去找,找遍這天下的每一個石頭縫隙,每一條河的岸邊,都要找,若是找不回來,那就死在路上,死在哪裡埋哪裡,如此的執念在心中生了根芽,他便什麼都不要顧及了。林羿望著半空中流雲,看著看著,似乎就回到了四海山,他躺在山坡上,遠處黑衣的少女旋起落下,霜光點點。忽馬蹄破空而來,不等林羿讓去路邊,那幾個騎士已經穿過他飛出去好遠,騎術之精湛,中原這地界上怕是難尋,林羿向前看去,就見一紅色勁裝女子在前,一團紅雲一般早風馳電掣去的遠了,其餘跟在身後的是幾個身披輕甲的兵士。“上黨明川府的聽風女?”林羿半眯起眼睛。“那是誰?”林羿的墨笛風信上昂起一條小龍,模樣倒是可愛,還長了兩個肉嘟嘟的小角。“你不認識。”“廢話,吾自然不識,隻是這女娃娃相貌堂堂,吾甚喜歡。”“您老人家都活了這麼多年,色心不改啊。”“何為色心?”人世間變幻多年,老龍紫帝對現在的這些語言不甚熟悉,自祁連消失之後,林羿變得有些寡言,他本對這世間萬般好奇,可林羿都不搭理他,實在有些憋屈。恰這時,一輛四駕玲瓏寶蓋銅馬車自官道上而來,那馬車四下垂著銀繡梅雪白帳,六角佩羊脂白玉鈴,玉玲上也有梅花印記,清雅彆致。馬車慢悠悠從林羿麵前過,一個身著紫衣的玉麵公子掀開車簾閒閒向外看,這公子天生一副笑模樣,白潤潤的臉麵,唇若海棠花瓣,頗為俏麗,最奇特的是,此人生了一雙重瞳。那富貴公子看見路邊林羿,頗為友善的向他點頭。等馬車晃悠悠過去,紫帝又忍不住探出頭來,道:“此是何人怎有龍氣?”“不蒼山燕氏皇族,燕氏以寒梅為記,四駕馬車又是皇族的規格,若是猜的不錯,大抵是燕世子,叫什麼,記不得了。”“不蒼山,皇族?這又是什麼?”紫帝弄不明白這世間各個勢力,林羿也沒什麼興趣給他解釋,懶懶道:“左右不過一個名字而已,等您老人家想要毀天滅地那日,誰還管得上那天那地,姓甚名誰,這山這河,誰家天地?”“你這小子......嗬嗬......”紫帝冷笑一聲,不知他笑些什麼,隻是見林羿不想搭理他,就縮回林羿胸口,自去睡覺了。等林羿晃晃悠悠到了一間路邊茶館,就見那明川家的紅衣少女同幾個幾兵士在,不蒼山燕世子的寶駕馬車也在。茶館中還有不少儒生打扮的學子,亦有武裝打扮的年輕人。此處是從揚州往明光書院的必經之路,想來他們都是奔著同一個目的去的。明光書院。林羿環顧四周,眾人吵吵嚷嚷,談的自然都是明光書院開門廣招天下學子之事。上黨明川的那名大紅馬裝的少女慢悠悠喝茶,兩束黑辮,金線纏織,下巴微微仰著,麵容頗深,微微有些雀斑,鼻翼挺翹,隻瞧側顏,好一番俊采星馳,她對周遭學子並無興趣,微微仰起的下巴是毫不掩飾驕傲。而那不蒼山的燕世子則恰恰相反,笑的滿臉花兒開,廟裡的彌勒佛都沒有他和藹可親。燕世子衝林羿揮手:“那位公子,好巧”林羿亦道:“是啊,好巧。”“過來坐吧,這茶館裡沒空桌了。”這燕世子實在和藹可親,林羿也不推讓,與他同坐在了一張桌上。桌上烹著茶,玉色芙蓉的小茶杯,杯中青碧的茶水,茶形似抱筍,色澤翠綠。林羿笑:“新春的紫筍,倒是沾了燕世子的光。”“你怎麼知道我姓燕?!還知道我是世子!”燕世子瞪圓眼睛。“四駕之車,寒梅暗印,你倒問問,這茶館中不知道你姓燕的,有幾人?”此話一出,整個茶館都安靜了,許多人都向他二人看來,但很快又將目光縮了回去,唯有那明川家的紅衣少女才露出幾分認真,仔細打量著二人。明光書院本隻招收天下世家子,這一次不知邱景遲打什麼算盤,放了六個入選名額給寒門俊才,所有收到請學函的學子,無論世家還是寒門,都需要通過入門測試方可入學。在此之前,寒門子隻能攀附世家拚些前程,這下好了,大家都一樣,自然生出傲氣,不願再像從前一樣去攀附,免得落下個小人的話柄。燕世子借由林羿那一番話,想透了這一節,一拍桌子,恍然大悟:“我說呢,他們為何都看我一眼,又故意不看我,原來是認識我啊若是上來同我交好,怕旁人說他們攀附!哈哈,我懂了!哎呀呀,真是憋悶,與人交,又不是與衣衫交,不肯交華服者,與不肯交麻衣者,有何區彆?”林羿笑而不語,自顧喝茶,那廂紅衣少女聞言,亦忍不住嗤笑了一聲,偏過頭去繼續喝自己的茶,至於茶館中其他人,則臉上都露出些詭異的尷尬神情,有幾個實在坐不住,起身走了。唯有那燕世子,還因為自己參透了,沉浸其中,細細咂摸其中味道,過了許久才想起來正式自報來曆:“哎呀,這麼久,還不知兄台如何稱呼呢,在下燕信,字有期“。“……在下……”林羿想了想,“林忘棋。”忘棋這個字知道的人並不算多,很多人不知道林忘棋與林羿是一個人,他不知為何不想在這裡將自己的身份公開,說是林忘棋也不算欺瞞。那燕信當然不知道林羿心中想些什麼,搖著手裡的梅花扇道:“詩酒琴棋客,風花雪月天,君不知,歸期何如,吾不語,落子忘棋,嘖嘖嘖,這樣一想,真感覺與林兄頗有些……有些……宿緣啊。”“這茶真的是要將人酸死了,受不了了,走了走了。”燕信聽見這話,詫異回頭,那邊紅衣少女拎起手裡長劍就走,身後幾個兵士一言不發緊緊跟上。燕信狐疑回頭,看著林羿,詫異道:“茶怎麼會酸呢?再不好的茶,頂多也該說澀吧,那姑娘的用字,不甚準確啊。”紅衣少女剛走到茶館門口,另有一個書生自她身邊錯入了茶館,紅女少女步下一頓,看著那書生的背影,臉上露出狐疑,微微皺起眉頭,書生的樣貌普通,一點特彆的地方都沒有。書生渾然不覺,自顧自進了茶館,恰就坐到紅女少女起身那一桌,忽然一頓,向紅衣少女道:“那位小姐,等一下。”少女回頭,就見書生舉著一枚血紅玉佩,對她笑吟吟道:“這是姑娘落下的吧。”少女一摸腰間,果是空的。“是的,多謝。”“不客氣。”書生雙手將玉佩還給少女,少女微頷首,依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轉身去了,書生也如常回來繼續喝茶。隻是這邊的林羿卻一直看著書生,直到書生察覺到有人看他,回首對望,林羿向他舉了舉手中茶杯,那書生亦舉杯回了一禮,相視一笑,卻始終一句話都不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