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沉淵舊俗,祭祖。祁連猶豫許久,這件事她倒是每年都做的,隻是今年要不要同林羿一起,心中不大肯定。林羿並非沉淵子弟,可這幾月下來,除去那略有些荒唐的豔書事故,她還是將他當做是同伴了,想了許久,終究還是去了林羿門外。正要敲門,發現門是開的,推門進去,隻見屋內還是那般熱鬨,花都換上了新的,燭台乾淨,床榻整齊,隻是屋裡無人。祁連站在地上,心頭莫名有些奇怪的念頭,當下轉身去了廚房,果然見得廚房之中水滿缸,柴滿筐。昨夜沒有吃完的東西都被林羿整整齊齊擺好,灶台上掛著幾串臘肉,灶台上還有一本小冊子,上書《沉淵廚錄》四個字,一手漂亮的魏碑,寫的是一些簡單的菜譜,菜譜之後還嘮嘮叨叨了許多,譬如牛肉可用黃酒燉,不需要加水,豬肉可用醬油與糖,麵條要過涼水之類,都是祁連吃慣了的味道。林羿走了。再一次繞回林羿房間,祁連輕輕踏步進去,梅花氣縈繞著,光好像一團一團的雲朵落在梅花花蕊裡,祁連心裡不知為何變得空落落的,輕輕碰了碰梅花,發現桌上還放著兩塊石板,並一張短信。一塊,她熟悉,是當年父親贈給她的生辰禮物,她以為丟了,不知林羿如何尋到。另一塊,則是林羿送她的,山林之中,一個女子在舞劍,女子身形瘦削,頭發飛揚,背後則是四海群山,天江玉掛,右下角一行小字。“祝阿愚生辰喜樂,忘棋贈於四海山爛柯崖。”忘棋是林羿的字。祁連展開那短信,信中道:“謝數月照料,江湖飄搖,有緣再見。”林羿走了,真的走了。祁連將那信折好,壓在兩塊石板下,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林羿刻的自己,輕輕掩上房門,在門外停了一陣,才轉身回去自己房間,收拾了東西,往明鬼殿去了。自沉淵宮往明鬼殿,需五日山路,沉淵舊俗,不得禦劍,需一步一步前往墓陵,以明祖先遺誌。許是同林羿相處了這許多日,已經有些習慣,獨自一人往明鬼殿的這五日,總覺林羿還在,有時一恍惚,看見樹影晃動,就好似又看見那張滿是笑意的少年的臉麵。真的是孤單太久了,祁連仰頭,看著天上白雲若浮玉,隨風輕輕移向遠方,她心中不由想著,林羿喜歡躺在爛柯崖上看雲。也是元日剛過,尚未到正月十五,江南這年寒涼,又落了一場雪。明光書院後山有一麵鏡湖,湖麵白茫茫一片,隻中間一間小亭子裡,一儒服中年男子擁著一床暖被坐在亭中,他身側放著一個紅泥小火爐,爐上煮著酒,整個亭子裡都是酒香。男子將胳膊攏在袖子裡,攢眉蹙額,盯著案上一柄染了血的長刀。忽然老遠傳來一聲呼喊:“師兄,師兄!”男子抬頭,就見一身穿紫衣金花的青年,一手提著一隻燒雞,另一手提著一隻燒鵝,淩空踏雪,向亭子衝來。男子道:“你不好好的在相思樓同你的有月姑娘喝酒,來我這兒湊什麼熱鬨。”“哎呀,我這不是怕師兄無聊,來看看你嘛。”“我不無聊。”“哎呀呀,是師弟說錯了,打嘴,打嘴,師兄乃是堂堂明光書院的院長,這書院雖然七年不開,但師兄總是很忙的。”中年男子哼了一聲,不置可否。這中年男子,正是明光書院院長,邱景遲,而冒冒失失闖進湖中的紫衣青年,則是他的師弟燕杯。明光書院雖然地處揚州附近一個名曰荷花渡的小鎮,但卻是整個中原最出名的王官學宮,雖然中原王庭早已經衰敗,眾人隻是名義上有個共主,但這間延續了近千年的王官學宮依舊是唯一公認的正統學府。書院三年一開,召弟子二十一名,延請天下名師,授文武之道,天下之學。書院弟子皆身負絕學,每一次弟子下山,總能引動天下大勢變化。可自沉淵去後,書院卻在一個風清日朗的黃昏關上了門,再也沒有打開。無人知曉是為什麼,天下世族寫了無數封信請書院重開,但都如泥牛入海,沒有回音。燕杯本是不蒼山皇族,隻是天性喜歡玩鬨,行事不拘,對那皇族事務也是半分興趣沒有,大部分時間都是窩在明光書院師兄這裡,春有百花秋有月的過著日子。燕杯看邱景遲始終都在盯著桌上的刀看,也湊過去,卻“呀”了一聲,隻見刀柄上乃是一種特彆的木蓮花紋,花有九重開,極儘繁複絢爛。“這不是洛陽花家的刀?”秋景遲問:“你可知這刀殺了誰?”“誰?”“一個說是找到了紫金玄鐵的道士。”燕杯一驚:“紫金玄鐵?”“最近傳聞甚多,難道你沒有聽說?”燕杯道:“倒是聽說了一些,說是有幾個人江湖騙子說找到了紫金玄鐵,結果被人亂棍打死了,但最離奇的莫過於說是西涼的項雀找到了紫金玄鐵。”“離奇嗎?”邱景遲嗤笑了一聲,“我倒是以為那並不離奇。”燕杯終於明白為何他師兄這般憂心了,這一次打死人的,是花家,花家是世族。世族不信紫金玄鐵,因為他們掌握了修煉武靈的法門,各世族都握有不傳之秘,如此才可保持他們的地位不改,各有勢力。可若紫金玄鐵是真的,那玄鐵如何煉化,如何鑄造,都是未知,到那時天下武夫群起,若是讓一些不知哪裡冒出來的武夫野漢掙得先機,世族勢力必然又要經曆一次洗牌。誰也不想看到新起之秀,奪舊日之輝。所以在世族之間,紫金玄鐵乃是禁論,教導門下弟子也都自幼以各自世族修習法門為傲,不齒於借助外力,是以就連沉淵的祁連,論及紫金玄鐵,也表現出一副敬而遠之的態度。若是世族子弟都開始參與到那莫須有的紫金玄鐵的爭搶之中,那便是說明世族衰落,舊有的修習法門不再受到尊崇,世族之衰也就是早晚的事情了。邱景遲一甩,將刀插池塘,沿著刀背,冰湖裂開一道長縫,直直指向前方他背身而立,看著白茫茫的冰湖,天上壓著一層陰雲,似乎又要落雪。他淡淡道:“要變天了。”燕杯也道:“七年了,天早該變了。”“你去去看看倉庫裡的流光素雲錦。”“看那個乾什麼?”“看看還夠不夠,給新弟子們做衣衫。”一邊說著,邱景遲一邊將手中酒置在火爐之上,不多時,酒香四溢,邱景遲始終沉默不語,將目光落在了比冰湖更遠的地方。上黨關外,古河壩上,北風獵獵。一名紅衣勁裝少女身負長弓,騎在馬上,風吹枯草動,少女卻在風中,久久不動。一匹黑色駿馬向少女跑來,馬上是一名銀甲青年,青年的腿似乎不大方便,騎在馬上時以一種不協調的姿勢蜷縮著,青年向少女喊道:“小妹,爹叫你回大帳呢!”少女回頭,認出來人,笑道:“四哥,你猜柔牙兵現在到哪兒了?”“我怎麼知道?”青年看著少女,笑道,“咱明川家,就你明川悠有聽風的本事,就彆顯擺了,爹找你。”“又找我?任家的人我可不想再見了。”“你不想見,難不成爹還會押著你去啊,不是這件事,是明光書院。”“哦,好吧。”兩匹駿馬自草原上飛馳而過,紅馬當先,黑馬在後,一路跑回大帳,少女自馬上躍下,進得大帳,就見一高大長須男子正在沙盤後,細細看著地形。少女伸手,指了指古河壩西麵三百裡外的一處峽穀,道:“柔牙人到這兒了。”“這麼快。”明川弘武沉思,上黨明川、漁陽任氏本是前朝的兩支騎兵部隊,前朝國泰明安之時,這兩支就負責守衛此處,不令北方柔牙部侵入中原。後天下紛亂,群雄並舉,明川與任氏也稱了勢力,隻是他們卻並未與其餘家族爭鬥,而是世代都守在柔牙與中原北麵關口之上。上黨靠近草原,與柔牙作戰更多,騎兵戰力很強,而漁陽則近海近陸,交通便利,這些年煮海生鹽,鑄造鐵器,倒是有點向豪門氏族發展。兩支騎兵原本袍澤,後來還有些姻親關係,不過現在守關的主要是明川一族,是以也不同當年那般親厚了。與柔牙征戰將近百年,明川家竟然在這一代生出一個女娃,有聽風之能,可以風判對方遠近,行軍布陣之術,加上此女箭術超絕,竟然將原本勢均力敵的柔牙逼得向北方不明大澤遷徙。可謂大勝。卻不料就在明川家以為柔牙就此衰落之時,對方卻來了一個軍師,不知姓名,慣常隻是一身白衣,一張鬼麵。“應該是白衣鬼麵帶的兵,哼,這一次他敢來,一箭射他回老家去!”明川悠恨恨。“悠兒啊,你一個女孩子……”明川弘武無奈抬頭,看著眼前一身勁裝的女兒,明川悠聳聳肩,道:“是那個白衣鬼麵欺人太甚,我們上黨和柔牙打了這麼多年,從來都是騎兵與騎兵,雖說是仇敵,也不失光明磊落,各自都是為了各自的家國,天知道從哪兒冒出那麼個鬼,竟然教著柔牙人開始用些下三濫的計謀,燒糧草,水裡下毒,真是下作!”“這一次你四哥出兵就好,邱院長來信,說今年書院重開,這可是大事,這剛過年關,柔牙人不會怎麼樣,這一年你得好好溫書,開學大考有許多文人家的玩意兒,咱家平素習武,那些勞什子你就臨時包包佛腳,也不至於到時候太丟人不是。”“我不想去書院,你讓四哥去嘛。”“你是上黨明川少主,還是你四哥是?”“我……”明川弘武摸了摸女兒的頭發,道:“爹也不想你來擔這個擔子,哪個爹願意讓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兒日日在戰場上奔波,可是你三個哥哥都戰死了,老四又瘸了腿……”“我去。”明川悠急忙將信拿過來,她最怕的就是爹唉聲歎氣,不過很快她又問:“任西窗不會也去吧?”“他是漁陽的少主,自然也是要去的。”“他最好不要找我麻煩。”明川悠眯了眯眼睛。明川弘武回頭看了看女兒,他知道女兒素來對漁陽的做派很不喜歡,看來把任家送來議親的書信藏起來是個明智之舉。過了一陣,明川弘武忽然問:“悠兒,你最近可聽到西涼得了紫金玄鐵的傳言?”“聽說了。”“你覺得此事有幾分真幾分假?”明川悠想了想,道:“那紫金鐵的故事,同女媧補天,後羿射日沒什麼區彆,三歲娃娃都知道,可誰都沒見過,女兒倒是覺得,這謠言直指西涼,有些意思。”明川弘武大笑:“果然是我明川的閨女,此事不必著急,我們上黨與那西涼暫時也並沒有刀兵上的衝突,不妨靜觀其變,不過等你到了明光書院,與那各世族的公子少爺們玩上一玩,說不定就能知道是誰在背後搞事情了。”明川悠惱了:“誰要去和那些酒囊飯袋玩一玩啊!”“你怎麼也得給爹玩個女婿回來吧!”“不玩!”明川悠自她爹麵前扯了弓箭下來,丟給她爹一個“就不”的嬌憨表情,轉身就又出了營帳,掣馬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