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情少女和浪子少年本來就是天生的仇敵,祁連自幼承禮儀教化,父親也曾教導“情之一事,有始至終,不可濫,不可傷,不可毀”,她亦認為身有大仇,也實在顧不得那些兒女情長之事。她起初看林羿就好似看木頭人一樣,雖然感激他曾經的恩情,愧疚自己剃了他頭發,但是兒女之情,從未想過。可架不住林羿這樣一鬨,卻不由得她不想,恰也是少女懷春的時候,不由越想越煩,越煩越惱,心中越惱,臉上越冷,每日看見林羿,一言不發,寒氣繞體。林羿往刀口上撞了幾日,發現祁連是真的惱了,無奈隻能避其鋒芒,琢磨著還得用些其他花招,才能哄好了祁連。這日祁連依舊起身去練劍,卻發現林羿早不在屋裡,不知去了哪兒,祁連按捺住自己心中煩躁,依舊上山,可等她晚上回來,卻依舊不見林羿。祁連擔心,在山中找了一圈,都不見林羿蹤影,到是在清瀑那裡找到了林羿的幾件衣服。冬日潭水冰寒,水麵還薄薄結了一層冰,祁連就見那潭水中間有個洞,心中一慌,又大喊了幾聲“林羿”不見回音。祁連當即想也不想,就跳下了潭水,就在她跳下的那一瞬間,林羿從對麵的草叢裡鑽了出來。看著祁連跳了水,林羿哪裡還顧得上,也跳了下去,二人在寒冰刺骨的水裡相互摸索,終於林羿握住了祁連的手,攬過了她的腰,二人一同,踩水浮了上去。二人都凍得夠嗆,縱然是祁連也有些扛不住,林羿上牙打下牙,顫顫巍巍扯著祁連到了草叢後,隻見那裡生著火,火上烤著魚,一側還放著平日林羿給祁連送飯的食盒。好不容易兩個人都不在抖了,祁連才問:“你為什麼在這兒?”林羿繼續翻動著手裡的木棍,魚散發出一陣香味,他有點想不明白為什麼剛才看見祁連跳水的時候,自己的心就好像被一根線拿著縫衣針穿過心尖,給提了起來,生疼生疼的。可他不太想暴露自己這個情緒,於是淡淡道:“冬天潭裡魚肥,想烤幾條,給你換換口味。”祁連難得生氣,忍不住又問:“那我方才喊你,你為什麼不答話?”林羿露出白牙,笑道:“睡著了,沒聽見。”祁連看著他笑得那樣爛漫,心中卻更加惱了,雖然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惱些什麼。二人提著食盒回來,祁連一言不發,徑直回了自己房間,林羿看著她關上的房門,心中生出了幾分悵惘的感覺,天上恰一輪白月,林羿悠悠望了一陣,也回屋睡了。晚上做夢,林羿夢見一條雪白的脊背在綠水之中站起,那是一張多美的背啊,自肩胛骨一路向下,腰彎處有一個小小的窩。那人沒有轉頭,但林羿當然知道她是誰。他那日偷看她洗澡,雖說是為了給她攪爛《周鑄》做鋪墊,並不是真的要去偷窺,但還是看到她雪白的脊背,卻不料加上今日這一出,竟都就入了夢。林羿登時就驚醒了,摸了摸床墊,濡濕了一片,他甩了自己一巴掌,輕聲道:“林羿啊林羿,人家可是個好人家的姑娘,你在山上待著本就不懷好意,怎還能對她生出如此齷齪的心思!”次日天明,林羿難得起了大早,出門之時,恰好撞上要去練劍的祁連。祁連依舊一身薄黑武裝,手中握著攜雲,林羿昨夜經了那樣的事,二人又好幾日不曾說話,乍一撞上也有幾分尷尬,祁連隻是微微頷首,轉身禦劍上了高峰。林羿看著她微微蹙眉的麵龐與瘦削的背影,想到昨夜夢中,又忍不住生出幾分旖旎心思。說來雖年不過十九,可林羿哪裡是個普通少年,當年剛滿十四歲時,自薦枕席的通房丫頭就排了一串在門外候著,十五六歲就已經是青樓楚館的常客,自以為也是個浪子班頭了,實在想不到會對祁連生出些酸酸苦苦的滋味。竟好似平日林家那些奇蠢無比貪戀女色的堂兄弟一般,林羿有些瞧不起自己,決心將此事先擱置腦後,尋找紫金玄鐵為上。既然存了不能再去侵擾祁連的心思,林羿就真的不太再往祁連身上湊了,而祁連自也有她的矜持,也不與林羿主動說話。年關將近,祁連依舊勤修不輟,這段時日她修習到關鍵之處,日日天未明就上山,夜滿星才回屋,午飯都是林羿悄悄拿了食盒送到她練劍的一棵老鬆樹下。而林羿就在破廢的宮殿裡遊來蕩去,四處閒逛,依舊想要尋到紫金玄鐵的下落,可溜達來溜達去,卻半分線索也沒有找到。他倒也不急,依舊那樣晃著,似乎有這麼一件事吊著,他還可以有借口在山中多賴些日子,縱然知道不該再肖想祁連,但這樣安定的感覺卻讓他有些上癮。距離沉淵被燒,已經八年之久,宮殿的斷壁殘垣之中,長出許多野杜鵑,攀緣著宮殿的斷牆和殘瓦,此時是冬日,若是到春天,不知會如何繁茂。有時他會撿到一些宮中弟子舊物,沉淵素來樸素,宮中並無奢侈物件,都是日常實用的東西。唯一一件事很特彆,他發現了一些沉淵弟子贈禮,多以木削石刻的東西為主,木削的都成了灰,石刻的倒還在,有時讀來,頗覺趣味,男子女子互相傾慕,就在一塊石頭上刻詩。除了摘錄古詩之外,沉淵弟子也不乏才華橫溢者,雖說沉淵素來以經世濟民之學為上,不興寫詩做文那套酸腐,但也架不住青年弟子們情竇初開,愛得濃處,隻能寫詩。林羿尋了一疊紙,拿漂亮的一手魏碑,將那些情詩一一摘錄下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做這件事,隻是覺得當年都是這般活色生香的少年人,就那樣被儘數燒成了灰,心中難免有些悲愴。抄了約莫幾百首,他琢磨著日後可以刊印成冊,還正兒八經起了個名字,《沉淵情錄》,想著等裝幀好了,可以將第一本送給祁連,全然忘了自己本已決定要和祁連劃清界限的。這日林羿溜達進了一間小小書房,書房中自然已經燒得渣也不剩,林藝四處翻建,想看看有沒有石刻,還真叫他翻出幾塊來。石頭上不是詩,而是一幅畫,一個雙髻少女,身著長裙,正在柿子樹下蕩秋千。少女的眉眼雖然有些模糊,但是林羿一瞧就知道是祁連,眉清目秀,還有點嬰兒肥,十分可人,與現在有些瘦削的少女全然不同。“還穿過裙子呢……”林羿看著那少女的臉,忍不住又戳了一戳,道:“阿愚你要還這樣可愛多好,肉乎乎的,多好玩,現在全是骨頭,也喂不胖。”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發現石畫上有一行小字,於乙巳年元日賀吾稚女十一生辰,父遠。這是祁連的父親給她刻的生辰禮物。十一歲,乙巳年,也就是說第二年祁遠明就帶著沉淵上下去了黃河。元日,不就是大年初一。原來祁連生在大年初一,林羿算了算時日,還有不到一個月,想來祁連曾經過去十一年的生日都是熱熱鬨鬨的,又是新年,又是生辰,合宮上下,定都會替她慶祝,隻是不知道這些年,她的生辰是如何過的。放下這塊石碑,林羿繼續看彆的,其中有一塊讓他生出些詫異,那是祁連父親祁遠明寫給自己妻子燕梓的半闕詞。“山重水又重,不解風月紅。明鬼殿裡藏春秋,攜雲問暖夕光。”林羿念了幾遍,覺得這詞似乎還有其他的意思。山重水又重,這說的不就是四海山。不解風月紅,此句不知道何解,暫時跳過不理。明鬼殿裡藏春秋,明鬼殿?那不就是沉淵墓殿。林羿記起自己曾在書庫中翻閱《沉淵大事記》,見書中載,沉淵弟子,元日後第一日,都是要去明鬼殿祭祀的。藏春秋?林羿想起關於紫金鐵的傳說,紫帝乃是開天辟地的神龍,距離現在萬萬年之久,那不就是時間嗎?時間不就是春秋嗎?他又想起一件事,祁連母親的發釵上不就是這個字,“夕光”,而攜雲本是祁明遠的佩劍,明鬼殿裡藏春秋,攜雲問暖夕光。是不是說紫金玄鐵就在明鬼殿裡?祁明遠是在明鬼殿中為自己的妻子鑄了那釵呢?林羿心中推算一番,越想越覺可疑,看來這些疑惑,非得去明鬼殿一探才知。隻是明鬼殿的位置卻有些難辦,他在書庫中讀到明鬼殿的位置並未記錄在案,而是由弟子口傳。明鬼殿乃是沉淵墓殿,其位置卻依靠口傳,這確實十分奇怪,可暫時拋下這個不理,想要去明鬼殿,還是得叨擾祁連,想到此處,林羿就有些猶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