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腿斷不能動,快要被邪火燒成煤球的林羿整個早上都在搜刮各種能罵祁連的詞,罵到中午,肚子咕咕叫了兩聲,癱倒在床上,怒氣更盛。祁連端了一碗麵條進來,他看也不看一眼,等祁連去了,才翻身坐起,隻見濁湯黃菜,麵條又短又厚,但上麵很大方地放了七八塊厚厚的牛肉。看著當然不大好吃,但林羿在見識過祁連的廚藝之後,卻曉得這也是她花了心思做出來的。林羿看著那幾塊醜到不行的牛肉,正想繼續罵人,可忽然之間那幾塊相貌醜陋的牛肉忽然就讓他神台清明了。她蠢,難道他就要跟著蠢嗎?她要像愚公移山一樣去報仇,難不成自己就圍在旁邊看嗎?她不說,他就找不到嗎?那自己豈不是比她更蠢!想通了這一節,他就放下了對祁連的脾氣,端起碗,狠狠咬了一口肉。又老又鹹還有點腥。林羿想,看來搞定紫金玄鐵之前,首先要搞定的是沉淵的廚房。約莫過了十餘日,林羿終於能拄著拐四處走走了,這才發現原來他所在的地方,是沉淵宮一處僻靜的山崖上。此處十分偏僻,修建了一些石屋,祁連說這原是沉淵宮弟子思過的地方,名曰爛柯崖。當年宮中若是有弟子犯錯,就會來此處麵壁,修在峭壁上,也是遺世獨立,靜思己身的意思,因為都是石屋石床,大火沒能將此處毀了,她便將屋子裡整理一番,住了下來。林羿想難怪這般簡陋,他去祁連的閨房看了一眼,也不過就是多了一卷草席,一把攜雲而已。林羿問:“可以去彆的地方瞧瞧麼?”祁連點頭。林羿走得慢,祁連陪在他身後,二人慢慢走到了沉淵曾經主要的宮殿群,依稀還可辨認出沉淵的廣場、大殿,白色的石柱上還有燒灼的痕跡,倒在荒草堆中,被其掩埋,大殿被燒了大半,烏鴉盤旋其上。隻是畢竟已經過了數年之久,斷壁殘垣之間長出許多野杜鵑,攀緣而生,想來春日之時,定會花濃若血,繁茂非常。林羿忽然問:“當初你回來,沉淵宮就剩你一人?”“是。”“那些被燒死的弟子呢?”“我將他們埋在墓殿了。”林羿停住腳步,回頭看向祁連,祁連依舊一身沉淵弟子的玄色練功服,靜靜立在那裡。她的背後,夕陽西下,少女的側臉很倔強,總擰著一股勁兒,瞧著就不是什麼平安順遂的富貴臉麵,不過此時在夕陽下,一陣風將她發絲吹到額前,夕陽將她的輪廓變得柔和又孤單起來。他心中忽然一動,想起那時她也就是十二三歲的少女,獨自一人將一具一具的屍體抱著,穿過被烈火灼燒的宮殿,他忽然慶幸當初他做了那個荒唐的決定與西涼決裂,雖說有逞能邀功之嫌疑,但如果不是那樣,這世上不就真的隻有她一人了嗎。他正想著該說些什麼,祁連忽然一本正經道:“無論如何,當年真的要多謝你,沉淵累你至此,日後若能報答,祁連定不會辭。”“呃……其實也不用的。”林羿被她的認真弄得有些窘迫,他從來都是吊兒郎當,縱然是多大的事由,在他這裡,也全不過就是遊戲,當年之事,看不慣彆人跋扈占四成,少年逆反占六成,實在說不上多麼正氣凜然。可若是自己的隨意而為,在旁人那裡如千鈞之恩,多少還是會有些心虛的,林羿臉皮再厚若城牆,麵對這樣誠摯的少女,多少也有點扛不住。二人沉默,林羿坐在一塊斷石上,看夕陽落下,祁連站在他身後。過了一陣,林羿問:“等殺了項雀,你怎麼打算?”祁連低聲道:“重建沉淵。”“……”林羿倒是沒想到她還有這樣的誌向,隻是這誌向聽起來多可笑啊,簡直妄想。若按林羿從前的性子,定是要出言譏諷的,可麵對祁連,他卻沉默了。她是認真的。而且他知道,她要重建的不單單是這被燒毀的宮殿,還有宮殿裡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純粹的君子之道。天下早是禮崩樂壞,滿目瘡痍,人與人隻是瞧誰能更壞些,更無恥些,哪裡容得下半分沉淵道義。紫金玄鐵四個字在他口中又兜轉了一番,他想著是不是再借這個機會與她聊聊,祁連卻道:“時辰差不多了,我要去敲鼓,你就在這裡歇一陣吧。”林羿看她獨自離去,很快隱沒在一片荒草之中,此時恰好夕陽西下,橘黃色的光鋪滿荒草,西風簌簌。山中響起鼓聲,一聲一聲,悶住天地,仿若春雷,響了十二聲。晨鐘暮鼓。他猛然間意識到,祁連就是這樣,獨自一人在山中生活八年的時間。他自然也在那個瞬間,立刻就明白了祁連為什麼不想借助紫金玄鐵,她心中所念,是要用沉淵的道義,堂堂正正替沉淵報仇,那些伎倆於她,並不會讓她自沉淵這個困局中走出,反而會讓她心中不知所措,因為那不是她父兄所傳授給她的道理。想通了這一節,林羿就徹底不再堅持了。祁連其實挺好的,他想。他甚至突然冒出個念頭,若是祁連有一天能得償所願,那是不是說明這個塵世還有光芒可以期待呢?秋去冬來,一恍惚,林羿已經在山中待了三月,他的腿總算可以不拄拐到處蹦躂了。祁連習武不懼冷,可林羿卻怕得不行,翻遍了宮裡山下,給自己找出七八條棉被,每日裹成個蠶寶寶,日上三竿也不願起身。這日祁連早已經在山頂習劍足有兩個時辰了,林羿的房間推開窗,恰好能看到祁連的身影,黑影伴著藍光,少年人長得快,祁連習武更是抽條,祁連最近已經要比林羿高出半個頭了。林羿看著她刻苦努力地飛上飛下,沉淵二曲天江水在她身後,如同玉帶兩掛。林羿搖了搖頭,起身道:“哎,也怪可憐的,罷了,本公子還是給你弄些吃的吧。”到了廚房,就見祁連已經將打來的野兔子處理乾淨,放在一角,還有她自山裡拔回來的野蔥和野韭菜,於是擼起袖子,燒火做飯。林羿自幼生於富貴之家,按說此等事務不必他動手,可這廝有個臭毛病,愛講究,而且但凡是他不明白的,總是要拆開了揉碎了弄明白,無論是一盤麻婆豆腐還是他祖父的百環翠玉如意煙管。於是乎許多世家子弟習武修道的時候,林公子就在廚房裡練刀工,按照一本叫做《墨鴉清供》的菜譜,準備在一根蘿卜上,雕出整個林家花園。不過任憑什麼,隻要弄明白了之後,他就會立刻失了興趣,若不是山中夥食實在太差,林公子斷然是不會再次拿起菜刀的。“攜雲,歸!”一聲輕斥,攜雲自空中落回,祁連收了劍,站在山巔,遠遠看見廚房已經升起炊煙,知道是林羿起來了。中午是野蔥炒兔肉,小土豆臘肉燜飯,祁連規規矩矩吃飯,林羿則是筷子翻飛,一邊吃一邊道:“你是不是剛練完劍就又去瀑布底下洗澡了?”“嗯。”祁連身上總是有一股淡淡的水氣,一則是攜雲的霜氣,二則就是她從來不能忍受自己身上有半分不潔,從來都是剛剛放下劍就去清瀑裡洗澡。林羿道:“會傷寒的!現在已經入冬,水很涼的。”“不會。”“我說會就會!”“哦。”“下次不許了,我在房裡給你燒了熱水,回來洗。”“不必了。”“什麼不必!必!祁連在生活上不講究,竟然引動著林羿生出管家公的氣質,二人的生活現在都由林羿打理,雖然清苦,卻也彆有趣味。林羿腿傷其實已經好了,可他不提離開,祁連也不攆他,二人一靜一動,如此度日,倒還真有幾分歲月靜好的感覺。林羿慣來顛沛,忽然如此安定下來,倒叫他生出慵懶,白雲蒼狗,躺在爛柯崖上看雲,一個下午忽的過去,有時看著看著睡著了,醒來就見祁連習武歸來,二人一道吃飯,祁連話少,但是他說什麼,她總是耐心聽著。至於祁連,沉淵宮中自有了林羿,許多寂寞與孤決的氣息被衝淡了不少,祁連不再隻是睡冷炕吃冷食,林羿不是跟在她身後嘮嘮叨叨少年養生,就是滿山攆雞追狗。唯一堪稱風雅的是架著梯子上樹吹笛子,然後再架著梯子下來。想來世族子弟們武藝再不濟,撩袍上樹也還是個人人都會的技能,唯有林羿,弱到如此地步,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沉淵弟子皆習琴,有一支曲子是必學,乃是那支相傳孔丘所做的《猗蘭操》。君子之傷,君子之守。這本是琴曲,可林羿以笛奏之,一掃其中傷訴自賞的感覺,倒是活潑輕快不少,不似蘭花,似這沉淵宮裡沾了血的野杜鵑,半分孤高都沒有,野辣活潑,祁連聽他荒腔走板的亂吹,倒是也不惱。一日林羿讓祁連也彈一遍聽聽,祁連卻有些赧然:“我於音律上,有些笨,父親還來不及教會我……”林羿大手一揮:“這有何難,我來教你!”祁連是那種很好的學生,老師教什麼,她就會玩命練,林羿起初喜不自禁,堅持給祁連教吹笛七個晚上之後,祁連很緊張地吹了一首被林羿簡化了之後的《喜相逢》。一時天地同悲。林羿迎風落淚,聽得尿急,再也不想教祁連吹笛子了。這哪裡是笨,簡直音律白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