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羿是個很驕傲的少年,又因為過分聰明自幼就有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有時候他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做些又奇怪又愚蠢的事。當年沉淵被滅,中原各大世家無一發聲,唯有蜀州林氏,怒斥西涼,斥責之詞十分簡單,就四個字:什麼東西!林氏世代行商,雖說也有些家傳武道,但並不以之為重,單純就武力來說,是世家中最弱的一家。不過他們貨通天下,財走八方,生意遍布糧油、生鐵、井鹽、絲綢、茶葉、瓷器,堪稱富可敵國。隻是士農工商,商屬下九流,所以各世家雖然暗地裡與林氏有許多錢財往來,但明麵上卻態度曖昧。可偏偏就是林氏,在沉淵被滅之後,第一個站了出來。倒不是說林氏有多麼俠肝義膽,說到底就是因為當時當家的,是林羿。在罵完西涼不是個東西之後,林羿還做了一件很不要臉的事,將之前已經定好賣給西涼的春種子全部換成了煮熟的。這一招看起來幼稚,但是因為時機把握得當,令西涼遭了一次不小的饑荒,引得西涼北部四個郡民有饑色,野有餓莩,西涼人本就蠻野,食人之事時有發生。因著如此,天下攻訐林氏的君子們洋洋灑灑了許多文章,罵得那叫一個花團錦簇,林羿叫人把那些文章全部買下來,一一點評,寫多少,買多少,如此還養活了不少酸苦的讀書人。林羿玩弄西涼,西涼自然不會善罷甘休,後來蜀州受西涼圍剿,林氏骨子裡就是個商賈之家,隻談利不談義,少年家主本就遭人嫉恨,林家下麵八個大掌櫃合謀,四個大掌櫃作壁上觀,合夥將這年少氣盛的少主人坑了一把,交給西涼,用以脫罪。祁連看他變做乞丐,料想是用了什麼法子自西涼逃了,想他那時仗義執言,卻遭人背叛,定然是心中多有不平,說來也是天之驕子的年紀,隻是說了些大人不敢說的話,就少年折翅,淪落至此,遷怒沉淵也是情理之中。可他,為什麼又不許旁人罵沉淵呢?祁連想不明白,就在她還在想的時候,林羿已經轉過身衝她搖了搖手,晃晃悠悠不見了身影。次日清晨,祁連到了四海山下的魏家嶺村,前一日采買的東西因為一夜打鬥,也不知去了哪兒,她隻能想著在村子裡換些米麵,剛走到第一家門外,就聽見裡麵傳來人聲。“這個呢,是三燭龍的角,磨成粉,和川芎、桃仁、紅花、赤芍一起,送到十裡坡捏成丸藥,對你這破膝蓋,能有些用。”祁連沒想到,裡麵說話的竟然是她前一天夜裡遇上的林羿。就聽裡麵一個老丈不住道謝:“謝謝,謝謝公子啊。”林羿的聲音裡卻有幾分不耐:“行了,行了,彆謝了,歇著吧,走了。”林羿推開門,發現門外的祁連,微微也有些驚,不過看著她抱在手裡的籮筐,隨即了然,戲謔道:“這魏老伯一個獨居老頭,無兒無女,家裡那些糧還不夠他自己吃的,你來找他換米?”“我……”祁連一哽,“我不知道……”“走吧,我帶你去找能買米的地方。”祁連跟在林羿的後麵,林羿似乎和誰都認識,一會兒逗逗貓,一會兒招招狗,看見婦人抱著孩子,他也跟人家要來抱著玩一陣。祁連皺眉,她真的有些鬨不明白,這個林羿到底想乾什麼?而林羿偶爾用餘光瞥見她臉上那副很憨的樣子,微微笑一聲,也不多話。最後林羿帶著祁連去了村裡一個鄉紳人家,換了滿滿一筐顆粒飽滿的新米,祁連看著那一筐米,自然欣喜,對林羿誠心誠意道謝。林羿看她那樣認真,忍不住起了逗弄之心,道:“你若真想謝我,就以沉淵之名,應我一件事便好。”祁連沒想到他會這樣,問道:“什麼事?”林羿道:“現在還不知道,可以後總會知道的。放心,你們沉淵規矩多,我也不會強人所難,讓你去做些殺人放火的勾當。”祁連想了想,認真點頭。二人正要離開,忽然一陣刺耳的敲鑼之聲傳來,一個農人一邊狂奔一邊大喊:“西涼匪來了!大家快進地道啊!”林羿直起身子,魏家嶺所屬清河郡恰好位於西涼與中原交界的官道之上,沉淵覆滅之後,西涼本可以肆無忌憚,隻是當時一戰,沉淵拚著魚死網破破釜成舟,也叫西涼損傷慘重。休養生息的這些年,項雀暗地資助西涼匪盜,任由他們一小股一小股的進犯中原,而這沉淵附近的清河郡首當其衝。此處百姓本以沉淵為榮,可是這數年來屢遭匪禍,不禁也有些怨上了沉淵,民間本就有聲音說那祁遠明好大喜功,還有那些男盜女娼的爛事,於是清河人對沉淵也就不怎麼客氣了,書館裡的說書先生都說,若不是他非要去黃河救災,也不至於累得整宮覆滅,讓清河人受這無妄之災。不過百姓到底是務實,這些年也生出許多對付西涼馬匪的法子,家家都有地道,馬匪們也知道不能搶透的道理,否則誰去田地裡種田,讓他們繼續有東西可搶呢?祁連對林羿道:“這鄉紳家中有地道,你進去躲躲。”“你呢?”“我……”林羿看她緊緊握著手裡的劍,不用腦袋想,也知道她要去乾什麼。林羿一點也不急,懶洋洋靠在身側的一棵大槐上,道:“祁大姑娘是要去殺西涼匪吧?沉淵的吞鯨決聽說十分厲害,看來本公子可以一飽眼福了,看看沉淵宮的大俠到底能殺上幾個匪盜。”祁連沉吟:“無論幾個,總是……”她話音未落,林羿急道:“喂,傻姑娘,本公子在嘲笑你呢,聽不出來?”“什麼……”祁連一臉莫名,她全然沒有聽出嘲諷的意思啊。林羿見她那副模樣,真真有種對牛彈琴的感覺,揮了揮手道:“去吧,去吧,再叫那項雀知道天下還有一個活著的沉淵宮人,準備隨時隨地取他人頭,看看你們家那堆爛墳頭是不是還禁得住再被燒一次。”這下倒是讓祁連一哽,林羿說得不錯,她這些年在山下也特意隱去了自己沉淵弟子的身份,可若是霜劍出鞘,那就很難說了,之前因為林羿惡語沉淵,她沒忍住表露了身份,本就已經不妥了。林羿看她不動,知道她在想自己說的話,林羿自然知她與西涼仇深似海,這西涼匪掠劫百姓,她怎可能置之不理?看少女站在地上,微微攢起眉頭,影子被日光拉長,孤零零的,林羿無奈,隻得道:“罷了,罷了,誰讓本公子我天生人善心又軟呢,幫你一次。”林羿已經拖著祁連去了一處隱蔽在牆角的暗井,隻見不多時,幾十個西涼匪耀武揚威的來了,村中眾人都躲進了各家暗道,暫時無憂,東戳一下菜籠,西鏟一隻雞,衝進人家搶掠些財產。正這時,林羿卻悄聲在她耳邊道:“你看,這村裡人一瞧就是被搶習慣了,知道若是讓他們什麼都搶不到,又要生事,於是家裡都會放些財帛米肉,不至於讓他們空手而歸,項雀縱養匪患,養到所有人都習慣被搶虐,習慣做奴隸,現在隻要項雀稍管束這群人,大家就會感恩戴德,這等手段,實在高明得很。”“高明?”祁連不明白他為何還會稱讚此等可恥行徑,林羿冷笑:“可不嗎?中原世族那些蠢材,現在不就已經被項雀灌上了迷魂湯,以為這屠夫要卸甲歸田,阿彌陀佛,爭先恐後要給他送木魚聽他念善經呢。”祁連自沉淵滅後,獨身在山中習劍,於天下局事知曉不多,林羿說得刻薄,她不知道詳情,也無從評斷,隻問:“我們現在要做什麼?”林羿看著有兩個西涼匪自一戶人家中趕了三隻豬出來,挑眉道:“晚上他們會去清河的賀春樓,我們可去那兒等他們。”“你怎麼知道他們會去賀春樓?”“廢話,搶完了東西還不得快活快活,清河城離這裡不過十裡,自然是要去那裡了。”“哦……這樣啊……”林羿催促祁連禦劍帶他離開,二人撿山中偏僻小道,不過半柱香功夫就到了清河城,天色已經漸暗,二人自後牆翻入了賀春樓,林羿說了一聲“你先等我”就不見了蹤影。祁連從未來過這紅燈賬暖之地,看著不遠處的廊腰縵回,畫樓歌台,桂紅燈籠亮了一路,手腳都不知該怎麼放,林羿一晃沒了影子,祁連不知如何是好,隻能等在廊下一叢芭蕉之後。不過多時,林羿換了一身小廝的衣衫,又另拿了一套婢女的青裙過來,看祁連躲在芭蕉後,神情肅穆,她身形修長,細白的脖頸自黑衫裡直直挺著,整個人就如離群的小雁,還要努力克製自己的緊張和焦灼,看林羿回來,她的眼睛裡立刻流露出一絲暖光,仿若流浪許久的小獸終於看見可倚靠的。林羿微怔,倒是鮮少見到這樣純粹單純的人,他將手中衣衫遞過去,讓祁連換上。祁連看那青裙,不過幾層細紗,微微搖了搖頭。林羿道:“你也是以後要去殺天下第一武修的人,這點事情都要犯難?”祁連不明:“殺項雀同扮作青樓婢女有什麼關係?”林羿道:“怎的沒關係?你至少可以扮作他身邊的美姬侍妾,在他酒酣耳熱之時,一劍戳入他的心,不等血撲出來,你就逃之夭夭,所謂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或者你也可留下字條,寫上殺人者,沉淵!豈不快哉?”林羿一邊說,一邊自己先想了一下那個場麵,登時覺得頗為痛快,可祁連卻道:“我要與他麵對麵較量,為何要行此鬼魅伎倆?”“麵對麵?”林羿看著祁連,“你腦袋沒問題吧?你以為那項雀是紙糊的假人麼?”祁連不語,她當然知道項雀的本事,這天下或許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對於中原來說,項雀就好似是一個噩夢。此人生來力大,所用明雀刀,煉化的乃是西涼一處赤焰山中的火力,所到之處,皆為灰燼。項雀最狂傲之時曾一朝打入長安,燒了整整七日,若不是當年沉淵帶著其他世族拚死相抗,那座古城怕早成灰燼了。祁連不過一點微霜,如何去與烈焰相抗?可縱然如此,那又如何?林羿以為自己是個足夠大膽的家夥,實在沒料到這個祁連竟然壓根連怕字怎麼寫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