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本想趕夜路回四海山,卻不料走到十裡坡附近的一處山凹裡時,發現一群武修藏在那裡,眾人都看著不遠處的平原。祁連要從那平原過,需得側身走過山凹,沒走幾步,就聽一個武修陰陽怪氣道:“沉淵的大俠客,竟然也要與我這等山野之徒搶三燭龍的內丹嗎?”“三燭龍?”祁連當下明白,十裡坡這麼多武修,原來都是衝著那三燭龍的內丹來。這天下武修,無論是刀槍劍戟,還是其他詭異兵刃,但凡手上使兵器的,都知兵有武靈,要以氣養之,氣分清濁,有清明秀麗和正之氣,自然也有殘忍乖邪戾濁之氣。名門世家練氣養兵,各有法門,譬若沉淵以清和正氣為修習要法,常行山河大川,或以清晨朝露、夜空星河為引,以宮中奇珍異草為媒,煉化世間自然清氣。祁連所持她父親的遺劍攜雲,所煉的正是清晨霜氣,寒而清冽,正人精神,卻不刺骨。至於江湖草莽,一無法門二無財力,三無心力武力,於是四處遊蕩追剿天地修為造化成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魎之物,以它們的修為入兵器,也算是一種道法,譬如今日聚在此處的修行人士,都是想要剿得這三燭龍的內丹,煉化妖氣,以飼武靈。祁連道:“你們奪了它的內丹,它就活不下去了。”說話的武修好像聽了什麼滑稽的事情,先是好笑,接下來則道:“小丫頭片子,既然你不是為了和咱們這群落魄漢子搶東西,那就趕緊回你的沉淵待著去,彆打擾叔叔們乾正事。”“你們不能這樣。”那武修變了臉色,手裡抖出兩把金環刀,其餘幾個武修看形勢不對,也站了起來,個個兵刃入手,對著祁連。祁連握了握攜雲,努力讓自己依舊可以保持沉靜,對著這群惡漢道:“修武者,不可以恃強,那三燭龍本是個食素的古妖,性情溫和,又沒有做什麼惡事,你們不該這樣對它。”孰不料她這番話剛說罷,眾人簡直聽了什麼天方夜譚的笑話一樣,一武修道:“這沉淵都燒了那麼多年,怎麼這道貌岸然的酸樣還沒被燒乾淨呢?當年要不是你爹祈遠明和項雀都想當中原霸主,好大喜功,沉淵那些漂亮小夥漂亮妞也不至於被燒成灰啊。”另一個武修立刻接口:“就是,要不然為什麼中原世家大族都作壁上觀見死不救呢?小姑娘,你爹當年可是搶了洛陽花家大公子的心上人,汙了漁陽任氏的小妾,這些事你爹死前都沒告訴你吧,乾了那麼多遭心事,你有什麼資格站在這說這些狗屁不通的道理。”八年前,祁連被母親藏在山凹之中躲過一劫,再回沉淵之時也隻剩荒草白骨,斷壁殘垣,於是就一人在那廢墟中住下。祁連知道這些年江湖上對沉淵的事情有許多說法,除了必要的采買,她幾乎不下山,不理、不聽、不知,隻是按部就班的,撞鐘敲鼓,修習武道,就好像將自己丟在一個旁人進不來的罐子裡,隻等有一天突破九九鏡,去斬了項雀的頭,隻求能有一日,拜祭亡父亡母,以及沉淵五千弟子。可是她不知道當這些真正的謊言好似一支一支羽箭插到心裡的時候,該怎麼辦。將他們殺光嗎?那父親的教導呢?祁連於是隻能固執地守在那裡,說話的幾個武修看她不言不語,也不讓步,起了怒火,金環刀衝著祁連就要過來。這時卻有一個少年清朗的聲音自背後傳來:“你們這些人,是腦袋不好還是心已經汙黑了,一個一個受沉淵庇護那麼多年,被黃河兩岸的村民養得膀大腰圓,膘肥體壯,怎麼就不想想是誰讓黃河太平了這麼些年的?”黃河數次改道,災民遍野,沉淵將門派立於四海山,就是為了應對黃河改道。八年前,黃河再次改道,百姓流離,沉淵宮傾宮全出,去賑救災民,卻不料許多門人不知是何緣由,染上一種疫病,病死一片。西涼項氏一直對中原有覬覦之心,卻被沉淵宮死死守住要塞。那西涼王項雀見沉淵宮舉宮出動,隻留下幾百門人守宮,趁機率軍突襲沉淵宮,儘屠守宮門人,然後一把大火將沉淵燒為黑地,另派了一支鐵騎到了災區,以防止疫病四散為由,將整個賑濟大營也焚燒殆儘。沉淵宮五千弟子儘歿,其餘門下散客也留落四方,隻是沉淵在最後還是以一宮之力,平複了黃河,此後數年太平。來十裡坡的武修大多都是黃河附近人氏,聽見這話有些人微微沉默了一下,接著那少年懶懶散散溜達出來,靠在一棵樹上,看著眾人。眾人一愣,這家夥竟然是白天說祁連蛤蟆嘴的那個乞丐。可最開始那武修卻冷笑道:“那誰知道呢?聽說當年祈大宮主還霸占了明光書院的寶貝,要不然明光書院怎麼也關門了呢?”“啪”一聲,武修一愣,他竟然被這個毫無修為的少年甩了一巴掌。武修大怒,金環刀發出刺耳的聲音,祁連手中藍光一閃,戰了過去。少年甩甩手掌,笑嘻嘻道:“祈姑娘,我已經替你出氣了,接下來就看你自己了!沉淵的少主,可不能墜了威風。”這少年白天當著眾人的麵譏諷沉淵,這時又來幫她,可幫歸幫,一副陰陽怪氣的模樣又讓人有些不知他到底什麼意思。祁連是個老實孩子,顧不上理他,凝神禦劍,手中藍光閃閃,不過幾招,就讓那金環刀連連退步。正那時,忽然天上一陣風來,雲動月出,地下傳來窸窣之聲。眾人顧不上祁連與金環刀,統統向那條周體通紅的巨龍圍了過去。祁連三兩下將金環刀逼退,手中藍光一震,也要衝過去。乞丐忙喊:“喂,你做什麼!”祁連道:“我去救它!”“你傻的嗎?”可不等他再說什麼,祁連已經衝進了戰圈。祁連手中攜雲同眾人戰在一處,巨龍自然分不清敵友,長尾一甩,轟隆隆衝將開去,祁連一邊躲避著那群江湖武夫的偷襲,一邊還要躲開三燭龍迅雷一般劈山破海的尾巴,左右支絀,勉力支撐。各種光束武器砸在三燭龍的鱗片上,通通有去無回,乞丐看祁連被攜雲霜氣的水藍光微微籠罩,時而隱沒在眾人亂七八糟顏色的劈砍之中,時而隱沒在三燭龍的紅色之中,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自懷中抽出一管墨笛。那笛子的材質十分奇特,似玉非玉,似石非石,不知什麼做成,而那墨色隱約還翻著微微的紫光。他斜靠在樹上,表情輕鬆隨意,嘴角微微挑起,好似準備吹的是什麼要逗姑娘笑的曲子,可自笛中傳出的樂曲,卻十分詭異。那支曲子好像一根長長的絲線,輕輕飄著,陡然之間又化作一道鐵索,好似要嵌入人的骨肉,將魂魄都捆住攪碎。在場眾人早被三燭龍折騰得死去活來,忽然又來了這樣一下,都忍不住開始翻江倒海的嘔吐起來。三燭龍停了下來,一雙泛著熒光仿若明燈一般的眼睛轉過來,緊緊盯住一邊吹著笛子一邊走向它的那個乞丐。祁連依舊站在三燭龍的頭頂,她亦十分難受,隻是用儘全部力氣死死撐住。祁連向乞丐喊道:“你要做什麼?”乞丐並不停歇,隻是衝祁連使眼色,示意祁連將三燭龍的角砍下來。祁連不明白他什麼意思,乞丐無奈喊道:“您老人家心善,沒事的,砍吧,三燭龍的角可以再生,砍了角之後它的氣力會消失一段時間,如此你也可以脫困。”祁連當下提起攜雲,斬下龍角。三燭龍吃痛,嘶吼一聲,長尾橫掃,意外破了乞丐的笛音,乞丐被它一尾巴卷了出去,祁連三步兩步奔到他身邊,捉著他的領子,飛速竄上高樹,連奔帶飛的閃沒了蹤影。到了一個安全地方,乞丐立刻自祁連手裡掙紮出來,當即嚷道:“喂,你輕點啊!”祁連略微有些抱歉,輕聲道:“對不住,剛才有些著急。”“角呢?”祁連將三燭龍的角遞過去,乞丐看了看,收在懷裡:“行了,就這樣吧,估計你也不想再見我,那咱就青山綠水,再也不見。”說罷,他笑嘻嘻轉身就要走。祁連忙道:“你等一下,剛才……”“剛才什麼?”乞丐回頭,似笑非笑地看著祁連。祁連道:“剛才……你為什麼替沉淵說話,你白天還……”乞丐道:“白天還在罵沉淵,晚上就轉了性子?”祁連點點頭,她想不明白這個乞丐到底為什麼這樣做。乞丐笑了一聲,他那笑很奇怪,不知在嘲諷什麼。乞丐道:“這天下,隻有我能罵沉淵,其他人,沒有資格。”祁連不明白:“為什麼?”“你猜啊。”大約是逗祁連很好玩,乞丐倒是開始賣關子,斜靠在樹上,一雙眼睛似笑非笑看著祁連,從身上自懷裡掏出一塊青色玉牌,隨手拋了過去。祁連順手接過,當下一驚。她認得這玉牌,或者說修武世家沒人不認得這玉牌。玉牌右下角缺了一塊,補玉的工匠索性將這難得一見的水透青玉砸成三塊,再以金水灌之,雕刻成蓮,重新雕鑄,所以此牌又稱“金蓮青”。那補玉之人,當年隻有十三歲,他不單是補玉的工匠,也是此玉牌的主人。蜀州林氏少主,或者更準確的說,那個被林氏逐出家門的少主,林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