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虎低著頭,在王庭中大步疾行。宮女內侍們都關注著宮門口的動靜,雖然覺得這個身材高大、腳下生風的內侍有些奇怪,當下卻也無心理會。不多時,他便順利地來到了勤政宮。門口,禁衛軍守衛森嚴。“站住,乾什麼的?”侍衛長厲聲喝道。孫虎沒說話,從懷中掏出一枚瑩潤的玉佩,道:“黎利王帶人攻進來了,裕王命我前來保護道長。”聽到他渾厚的聲音,侍衛長先是一驚,看到手上的玉佩,臉色才和緩下來。這玉佩乃是雲龍式樣,非皇子皇孫不能佩戴。當初先王在兩年內先後得三子,誌得意滿,便命能工巧匠用一塊上好的玉石,雕琢了三塊一模一樣的玉佩,希望三位王子長大後能兄友弟恭、內平外成。眼下大王在宮中,三王子又失蹤多年,眼前的這塊玉佩,是裕王爺的信物無疑。隻是王爺一直掩蓋自己與道長之間的關係,此次為何如此不避嫌?侍衛長想了想,道:“大人,王爺命我等在此守衛,突然派您前來,可是前頭生了變故?”孫虎道:“黎利王來勢洶洶,王爺還受傷了,傷勢不輕。生怕道長遭了他們的毒手,便遣我來助各位一臂之力。”聽到裕王受傷,侍衛長倏地變了麵色,不敢再有絲毫怠慢,“那便有勞大人了,您請。”後頭的侍衛應聲打開了宮門。孫虎點點頭,大步邁了進去。剛邁進去,沉重的宮門便“喀拉”一聲,又在身後緊緊地關上了。孫虎略略抬眼,勤政宮還是以前的模樣,並無半點豪奢之物,大哥當真是勤儉節約,澤被萬民。“乾什麼的?!”左邊的帷帳動了動,露出一張黑黢黢的臉來,臉上的一雙小眼睛正警惕地盯著他。尖嘴猴腮,兩道長長的眉毛垂在枯瘦的兩頰,顴骨高高突起,神似一隻被燒焦的螳螂。應該就是他了。孫虎垂下眼,“道長,在下奉裕王之命,前來貼身保護您。”螳螂鬆了一口氣,從帷帳後出來,小心翼翼道:“黎利王真的打進來了?”孫虎點頭,“千真萬確。”“他敢!他要造反嗎,大王不會放過他的!”那道士嗓音猛地尖利了起來。孫虎卻徑直越過他,掀起帷帳進了內室。室內窗戶緊閉,香爐中白煙嫋嫋,南越王衣冠整齊地躺在榻上,正沉沉地睡著。孫虎眸底閃過一絲恨意。大哥明明正值壯年,如今鬢間花白、身材浮腫、老態龍鐘,哪還有當年的半分英姿。老道察覺有異,上前來死盯著他,“你到底是誰,我以前怎麼沒有見過你?”孫虎道:“在下一直跟隨阮將軍在大齊販馬,確實從未同道長見過麵。”老道疑心消了大半,“裕王爺可有何指示?”孫虎麵不改色,“王爺說了,萬一黎利王真的打進來,大王便是最後的護身符。”頓了頓,他用隨身的配刀毫不客氣地戳了榻上的人一下,“他什麼時候能醒?”老道瞧見他的動作,心中疑竇頓消。他摸了把胡子,笑道:“貧道剛給他用過催眠術,待這香燒完,他便能醒來了。”孫虎看向他,“不會出什麼意外吧?”“不會,大人也太小看貧道了。”老道得意地笑:“當年在師門中,貧道的催眠術無人能及、無人能破。”孫虎暗道參軍料事如神,這妖人果然精於此道,怪不得這般有恃無恐。“道長,萬不可輕敵啊。萬一黎利王真的打進來,您的催眠術能夠支撐多久?萬一大王清醒過來,大家就都完了。”聞言,老道果然垂下了眉。“催眠時,需要佐以丹藥輔助,隻有被催眠之人意誌昏沉,貧道才好趁虛而入。大王聽信貧道,平常日日服用,從不間斷,是以催眠術的效力能夠發揮到極致。“若是沒了丹藥,恐怕不過三四日,大王便會開始恢複神智,若超過半月,神智便會恢複七八成。”孫虎道:“就沒有一勞永逸、讓他永遠昏聵下去的法子嗎?”老道搖搖頭,“時機尚未成熟,得留著他的命,所以老道所製丹藥毒性較弱。若是吃個三年五載,毒素滲入五臟六腑,倒可以達到如此效果。“如今一年有餘,實在是……不過,眼下他的神智已然受損,若想恢複原狀,根本不可能。”孫虎點點頭,“那便用不著你了。”老道奇怪地看向他,“什麼?”話音未落,孫虎突然出手,將他一掌擊暈。隨手扯下帷帳,將這廝綁起來,嘴也堵上,拎起來扔到了屏風後頭。外頭的禁衛軍毫無察覺。他端起茶水,將燃香澆滅,又打開窗戶,將味道都散了出去。南越王還靜靜地沉睡著。孫虎無奈,拿起南越王的手,對準虎口,狠狠地掐了下去。南越王僅皺了皺眉,嚶嚀一聲,又沉沉地睡了過去。孫虎靈機一動,打開殿中的冰鑒,將裡頭半化的冰盆取出,兜頭便澆了上去。南越王一個激靈,騰地坐起身來。孫虎驚喜地撲過去,“大哥,你終於醒了!”南越王眼睛睜開一條縫,昏昏沉沉地看著他,神情木然。孫虎心沉了下去。這丹藥果然歹毒,竟能將一個大活人變成行屍走肉。“大哥,你好好看看我,我是圖列啊。”南越王定定地看著他,半晌,臉上浮現出一種迷惑的神采。“圖列……”孫虎鼻子一酸,“是我,我是圖列,我回來了。”南越王不悲不喜地看著他,不多時,又安詳地閉上了眼睛。孫虎不由握緊了拳頭。當年母親慘死,他發誓再也不回南越。沒想到,自己當年的不甘、憤恨,竟間接害了大哥。若是他在朝中,二哥絕不敢如此膽大妄為。他捂住臉,寬厚的肩膀難以抑製地顫抖。突然,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有高高低低的聲音響起,似是發生了爭吵。孫虎立即站起身,將老道抗在肩上,一抬腿便從窗戶中跳了出去。臨走,還不忘將榻邊那個盛著丹藥的木盒子揣在懷裡。他前腳剛出去,後腳宮門便“砰”地一聲被打開,一隊禁衛軍手持長刀,小心翼翼地探進殿來。他們低呼了老道兩聲,見無回應,急匆匆闖到了內室。內室中,帷帳破裂,碎冰撒了一地。就連明黃的龍榻,都被水漬洇成了暗色。窗戶大開,風兒肆無忌憚的掛進來,直將那破帷帳吹得漫天飛舞。侍衛長上前,伸出顫抖的手指,放在大王的鼻端。俄頃,有微弱熱乎的氣流拂過。他提著的心放了下來。王爺親自吩咐,大王現在還不能死。“你說的那人呢?還有,道長人呢?”轉了一圈沒找到人,另一侍衛怒道。他方才從宮門口趕回來。黎利王跟瘋了一樣,一副要拚命的架勢。群臣們更是裹亂,全嚷嚷著要見大王。王爺眼見擋不住了,便讓他來請道長,讓道長帶著大王去宮門口,挾天子以令諸侯。誰知來了勤政宮,竟發現有不明人士混了進來。聽出他言語中的苛責之意,侍衛長臉色不大好看,“窗子開著,應是那人將道長擄走了。冰還沒有化,現在追應該來得及。”那侍衛狠狠剜他一眼,“回來再跟你算賬!”眾侍衛跟著他魚貫而出。侍衛長獨自站在殿中,手一鬆,長刀倒在了地毯上。怎麼會有錯,那玉佩明明就是……榻上的大王突然動了動,含含糊糊地輕哼了一聲。侍衛長以為他囈語,沒有搭理。俄頃,卻又輕哼了一聲。這次清晰了許多。侍衛長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他心裡直打鼓,屏住呼吸,側耳細聽。過了一會兒,大王果然又咕噥了一句。侍衛長癱倒在地上。大王嘴裡念的,分明是——圖列。……孫虎對王庭熟悉無比,借著樹木亭廊的掩護,順利地從後門出了宮。向卜文一行正在那裡等他。他們快馬加鞭,迅速離開了王庭,卻沒有返回客棧,而是,徑直去了黎利王府。孫虎的兩個部下在門前等候已久。“三王子,暫時委屈您幾位呆在後院。待王爺回府,屬下再稟明您的身份。”孫虎點點頭,踢了一腳地上的老道,咬牙切齒,“參軍,您為何不讓我殺了他?!”李廣拍拍他的肩,心知南越王的情況不妙。“孫將軍稍安勿躁,若是他死了,將來大王如何向陛下交代舉兵侵擾之事。索性這道士終將不得好死,就讓他再苟延殘喘兩日吧。”孫虎彆過了頭不再說話。李廣看向向卜文,後者輕輕對他點了點頭。若南越王真的退位,黎利王必將扶持孫虎上位。如此一來,皇上交代的任務便達成了。留著這道士的性命,也是為了讓眾臣眼見為實,從而真心擁戴孫虎。不知過了多久,眾人喝乾了幾壺茶水,終於有人急匆匆進來通報。“三王子,王爺回府了。聽說您回來了,正急著要見您呐。”孫虎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將軍,參軍,末將去去就會。”向卜文看著他道:“孫將軍與叔叔久未蒙麵,想必由許多話要說,不必著急。先前向某與將軍相商之事,還請將軍記在心上。”孫虎一僵,躬身一揖,轉身走了出去。他跟著那人在王府中穿梭,看著眼前陌生又熟悉的景色,心中感慨萬千。向卜文的話突然在耳邊響起:將軍已經退讓過一次,卻沒有解決問題。若是再錯一次,怕是要後悔莫及。他想得頭疼,前麵突然一聲高呼:“圖列!真的是你!”他抬眼,黎利王正站在不遠處,眼含熱淚地將他看著。孫虎胸中一哽,“王叔,圖列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