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之期一閃而過。第三日,向老太爺一大早便收拾齊整,胸有成竹地坐在堂中等著。他讓傑兒在暗中打聽,前日那逆子從他這離開後,便徑直出了府,還有意遮掩了行蹤。可那又怎樣,還不是無功而返。哼,這一回,定叫二房知道他的厲害。他等了又等,眼見著外頭葉尖上的露珠都被日頭烤乾了,屋裡又添上了冰盆,西院還是沒有半點動靜。他有些坐不住了,拄著拐杖站起身來,剛往外挪動了兩步,外頭突然傳來隱約的人聲。就知道他不敢不來。向老太爺心下得意,趕緊回到主位上坐下,佝僂的腰板努力挺直,端的是一家之主的氣派。“幾位長老,這邊請。”正是左相的聲音。離得近了,外頭的動靜越發清晰,向老太爺皺起了眉頭。怎麼聽著,來的人不少。長老?!他們來做什麼?他正想著,門突然大開,左相帶著一群人黑壓壓地闖了進來。他畢恭畢敬地道:“父親,您說的事,兒子願意照辦。這不,已經將族長和幾位長老請來了。”向老太爺顧不得剜他一眼,趕緊堆著笑起身見禮。“見過族長和幾位叔伯兄長。向堃腿腳不便,有失遠迎,還望恕罪。”族長須發皆白,已至耄耋之年,身子骨卻十分硬朗,頗有仙風道骨之氣。他環視屋中一圈,瞧見屋內的擺設,微微地搖了搖頭。“向堃,老夫聽說,前些日子你過壽,皇上賜下一塊‘修身立節’的牌匾?”向老太爺老臉一紅,訕訕地笑了笑,“四叔,是有這麼回事來著。皇上跟皇後一同來給侄兒祝壽,侄兒實在是愧不敢當。”“知道就好,我向家能有今日,全仰仗皇上隆恩,你可不能忘了本分。”向老太爺心下暗恨,卻隻能道:“謝四叔教導,侄兒記下了。”族長點點頭,越過他,徑直坐在了主位上。其餘人也各自挑了位置坐下。向老太爺在屋中逡巡一圈,心不甘情不願地坐在了下首。左相幸災樂禍地坐在他的對麵。今日他請來的這些長老,便是輩分最小的,也是父親的堂兄。族中可不管朝堂上的職務,他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左相,也得老老實實地做小伏低,更彆提父親這個早無實權的老朽了。族長拈了一把胡須,不著痕跡地環視屋中眾人一圈,一雙眼睛精光四射。“向堃,你讓士璧把我們都找來,究竟是要做什麼?”向老太爺一愣,道:“四叔,其實是……”左相連忙站起身來,道:“四叔公,各位長老,事情是這樣的。父親想讓侄孫過繼長兄的次子,士璧想著,茲事體大,還是請族長和各位長老做個見證才好。”聞言,堂中的長老麵麵相對,都沉默不語。向老太爺恨恨地瞪了左相一眼,這逆子竟敢拿族長壓他,看他怎麼打爛他的如意算盤。“四叔,有關大房的流言,想必您也聽說了。侄兒思來想去,這件事,這樣做是最好的。傑兒尚未娶親,身上也沒有功名,隻要有足夠的助力,將來他便能一飛衝天。侄兒如此做,也是為了咱們向氏一族的將來著想。”族長拈著胡須,沒有作聲。大長老開了口,語氣不善,“向堃,近日宮中的事情,難道你沒聽說?!”向老太爺愣了愣,“二伯指的是?”“宮裡傳來消息,那些後悔與安國公府聯姻、去宮裡告狀的人家,皇上隻給了兩個選擇:一則,和離,嫁妝須全部返還;二則,可娶平妻,一應費用由皇家承擔。“你可看明白了,皇上便是再不喜安國公,皇家顏麵也還是要保全的。你在這當口,鬨出這檔子事,莫不是要害死我向氏?!”左相偷笑,他這位伯公曆來口直心快,嘴臭得很。這也是他年長,最後卻是四叔公當了族長的原因。向老太爺被他臭罵一通,氣得臉紅脖子粗。“二伯此言差矣,皇上也說了,可以和離。咱們向家,總不能因為個把媳婦,就壞了孫子的前程。四叔,您說是不是?”族長沒有應聲,大長老不屑一顧道:“說一千道一萬,你是看上二房媳婦家世了。向堃哪向堃,你打小就精於算計,向來是撿芝麻丟西瓜,沒想到半截入土了還是這副德行。“皇上看重孝道,傑兒為了前途拋棄親生母親,若是惹惱了皇上,一頂“君子無德”的帽子扣下來,不光他自己,我向氏其他子嗣的仕途全部都玩完。你家好歹有皇後娘娘撐著,我們其他人怎麼辦,你究竟安的什麼心?!”“就是啊,這算怎麼一回事。”“這不是害人害己嗎。”……堂中長老們交頭接耳,紛紛搖頭。向老太爺睨了一眼左相,心說原來這逆子打得是這個主意。可惜,隻要有貞定公的把柄在手,這些小把戲通通不好使。“二伯放心,這件事,是侄兒的家事,絕對影響不到各位。不瞞各位長老,此事已取得貞定公同意,是貞定公見傑兒天生聰穎,主動討要,並非是傑兒拋棄親生母親。“此事侄兒會書信一封,讓皇後娘娘親自同皇上解釋,萬萬影響不到各位。”此言一出,堂中陷入一片沉寂。若真是如此,那便是人家的家事,他們也無權乾預。大長老想了想袖中的那封信,還是沒拿出來,隻氣哼哼地翻個白眼,彆過頭去。“即是如此,那咱們……”三長老和四長老看了一眼低眉順眼的左相,見他沒有反對,便鬆了口風。族長這才抬起眼來,沉沉地看了一眼向老太爺,道:“向堃,你所言可屬實?”那目光,如利劍一般,看得向老太爺心裡一跳。他忙低下頭,誠懇道:“四叔,自然是真的,侄兒怎麼敢騙您。”族長定定地看著他,半晌,才一字一句道:“你敢,有什麼是你向堃不敢的。”堂中的人皆一驚,齊刷刷地看向他。大長老道:“四弟,此話何解?”族長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他,道:“你自己看吧,看看咱們這個好侄兒,都背著咱們,做了些什麼好事!”大長老一目十行地看完,連連冷笑,“好你個向堃,險些被你騙了去。”向老太爺心中一慌,卻努力鎮定下來,“族長,侄兒行得正坐得直,您莫要被那等奸佞小人騙了。”“奸佞小人?!”大長老橫眉冷對,咬牙道:“這封信,正出自貞定公世子——王璋之手。世子在信中說,你道聽途說,打聽到有一富商與他的庶弟同名同姓,便以為抓住了人家的把柄,借此威脅郡主過繼傑兒。好侄兒,你可真是——厲害啊。”向老太爺登時便慌了手腳,“沒有,怎麼會,侄兒沒有做過,一定是……是哪裡搞錯了。”族長盯著左相,道:“士璧,你來說吧,此事究竟是怎麼回事?”左相撣撣袍子,從容不迫地站起身來,“當著族長和各位長老的麵兒,士璧不敢撒謊。確實如世子所說,父親打聽到晉地有個鹽商與內人的庶弟重名,便出言威脅。可內人那庶弟從小體弱,天天用藥湯吊著氣,晉地凡是有點名頭的大夫都給他看過病。“這樣的人,又怎能改頭換麵、走南闖北的經商呢。隻是父親言之鑿鑿,內人寧可信其有,便去信母家問明狀況。不成想,此事竟驚動了世子,實在是士璧考慮不周,給族長和各位長老添麻煩了。”“你個逆子,什麼重名,明明就是他……”向老太爺惱羞成怒,一時口不擇言,揮起拐杖便衝左相打下去。左相站著沒躲,旁邊的四長老卻一手接住,順勁一拉,向老太爺便脫了手,猛地回撞在椅背上,翻著白眼直喘粗氣。“哼。”四長老一抬手,將那拐杖扔得遠遠的,道:“士璧,不用管他,坐。”左相依言坐了回去。“向堃,你總算是承認了。既然如此,老夫也沒什麼可說的了。”族長歎了口氣,繼續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向堃觸犯了家法,理應接受懲罰。作為族長,老夫……”“等等,四弟,你瞧瞧這個。”大長老突然開口,從袖中掏出一封信來。族長看了他一眼,將信展開,草草看完,恨恨地在桌子上拍了一掌。“豎子,竟拿我向家聲譽當兒戲,好好個向府,竟都毀在你的手裡。”難得看族長如此情緒外露,左相不禁瞥了那封信一眼,那封信上究竟寫得什麼,夫人怎麼從來沒提過。大長老對著眾人道:“老夫昨日得到這封信,原本想著,這是他家的家事,便不屑於開口。如今看來,這府裡到今天這個地步,當初,從他這根上便開始爛了。”四長老道:“二伯,您倒是說說,信上說得啥?”“當初這大房媳婦嫁過來沒多久,這廝就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大房媳婦把嫁妝都獻出來,以求留在府中。如今,人家的嫁妝花完了,他就想給人攆出去,你說這是人乾的事兒嗎?“再者,就為了那幾車嫁妝,就給士雍娶個妾生女作正妻,這要是被人知道,咱們向氏以後在人前還怎麼抬得起頭來。”左相捂臉。他隻知道長嫂巧舌如簧,當初被他識破了身份,還能說服父親留在府中。沒想到,竟是將嫁妝都獻了出來。怪不得這麼多年以來,父親一直對夫人百般刁難,因為夫人的十裡嫁妝,都攥在她自己手裡。彆說是世家大族,便是小門小戶,夫家也斷斷沒有臉麵染指媳婦的嫁妝。父親作為公公,所作所為,實在是令人所不齒。這些事情,夫人竟都知道,卻沒有同他說過。左相汗顏,回去得問個清楚才行。族長長長地歎了口氣,看向左相,“士璧,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叔公知道你一向孝順,但今日,為了你一雙兒女的前途,你就聽叔公的吧。”左相起身,拱手一拜,道:“士璧謹聽叔公教誨,我父親他……麻煩叔公了。”族長點點頭,道:“來人。”外頭守著的兩個彪形大漢進得門來。“族長大人。”“將向堃綁了,暫時先關到宗祠中去,找人看著他。待老夫召集眾長老,給他定了罪,再行處置。”“……放開老夫……向士璧,你個逆子……”一聽要關到宗祠,向老太爺登時變了臉,開始口不擇言地大肆辱罵。左相彆過了頭。族長卻似司空見慣一般,使一個眼色,那大漢便從腰上扯下塊汗巾來,結結實實地堵住了他的嘴。等到向老太爺悶哼著被拖走,族長才道:“士璧,你莫太過憂心,有叔公在,無論如何,會留他一命。”左相深深拜下,“士璧謝過叔公大恩大德。”族長點點頭,抬腿走了。幾位長老拍拍他肩膀,也跟在後麵走了。看著他們的背影,左相呼出一口濁氣,心中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