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漸盛,日頭逐漸爬上了天中。向府西院,向夫人放下了手中的香包,衝外頭道:“桂嬤嬤。”桂嬤嬤從簾子後露出頭來。“夫人,您喚奴婢?”“你去上房問問,相爺可要回來用飯。”桂嬤嬤道:“夫人恕罪,興子剛來傳話,奴婢還沒來得及回稟您。相爺方才出了上房,便直接出府了。”“出府?!”向夫人有些意外,“可知道去哪了?”“興子沒說,奴婢也不知。”“罷了,擺飯吧。”向夫人將她支走,自己盯著桌麵出神。相爺做事向來妥帖,此番這般行色匆匆,甚至忘了告知行蹤,屬實反常。可如今這般光景,還能出什麼事呢?......沈府,沈玉正在書房中昏昏欲睡。自打頭上受傷後,他的精力便大不如前。眼下雖然比之前恢複了些許,可終究上了年紀,竟提前顯出幾分暮年的死氣來。“老爺。”沈管家推門進來。沈玉被嚇了一跳,手裡的書啪嗒一聲掉在了案上。沈管家忙道:“老爺恕罪,門房來報,左相過府。”沈玉反應了一會兒,才抬起迷茫的眼,“他?他來做什麼?”“老奴不知,左相隻說,與您多日未見,頗為想念。”沈玉扶著桌案站起身來,又去摸索手邊的拐杖,“老夫身子不便,便請左相來此一敘吧。”“是,老爺。”沈管家躬身退了出去。沈玉慢慢挪到正堂,屁股剛挨著凳子,左相便大步進了門。沈管家跟在後頭直喘粗氣。“沈大人,冒昧叨擾,還望您海涵。”沈玉沒起身,隻道:“左相大駕光臨,鄙舍蓬蓽生輝。可惜老朽殘軀一副,不能起身見禮,還望左相寬宥則個。”“無妨,你我之間,用不著這等虛禮。”沈玉點點頭,抬了抬手,“左相,請。”左相依言坐下。有丫鬟進來奉茶。沈玉一個眼色,沈管家便退了出去,將門關好,親自在門口守著。屋裡,隻餘下他們二人。左相端起蓋碗,輕輕吹開茶沫,啜飲了一口。沈玉一眨不眨地將他看著,半晌,道:“來都來了,有什麼話,便直說吧。”左相輕笑,“沈大人還真是快人快語。”“死過一遭的人了,便是有再多的不甘心,如今也放下了。左相有話不妨直說。”“既然如此,向某便不客氣了。”左相抬起頭,看著沈玉,一字一句道:“敢問沈大人,沈成現在人在何處?”沈玉臉色幾番變化,“相爺這是何意?”“並無他意,隻是有一事不明,要與沈成問清楚。先前聽說,沈大人去過一趟死牢後,他便換了地方關押。向某打聽不到具體所在,便想來沈府中碰個運氣。“不知沈大人可願坦誠相告?”沈玉道:“相爺果然消息靈通。不過,你既然知道他已被提走,便應該知道將他提走的人是誰。”左相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見他如此坦率,沈玉震驚不已。左相是何等人,既然知道沈成是被皇上提走的,便是不知道其中內情,也該猜到事情沒表麵上那麼簡單。既然知道,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又為何要來趟這趟渾水呢?難道……見沈玉瞬間沉下了臉,左相暗道一聲糟。好的不靈壞的靈,沈成之事果然另有內情。最糟的是,王均之事,很可能也與沈成有關。父親雖然一直很有野心,但到底手中沒了實權,又成日裡窩在府裡,哪能對外麵的時局如此熟悉。更何況,王均的身份掩蓋得如此隱秘,若非有心跟蹤發掘,斷斷不能識破。父親一直與沈家關係密切,當初,便是借著沈玉的手,用上書表一事將他拖住。他原以為父親是暗中與沈玉做了交易,但沈家兄弟兩敗俱傷後,他便改變了這個想法。皇上對沈成沈玉的處置頗耐人尋味,沈成明顯是活不了了,沈玉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可見,雖然沈玉位高權重,但逆龍鱗的人,實際上是沈成。與父親暗中做交易的人,保不齊……“沈大人,其實向某所問之事,問您也是一樣的,還請沈大人寬恕向某不敬之罪。”見左相突然變了口風,沈玉愈加懷疑,“左相請問,老朽知無不言。”“敢問沈大人,當初上書表一事,究竟是您的主意,還是令弟的主意呢?”聞言,沈玉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他突然想起,當初在死牢時,沈成曾滿臉嘲弄地說,皇上之所以突然惱他,就是因為他曾幫向老太爺拖住左相,使得向士雍有機可趁,擺了皇上一道,還險些害了皇後娘娘。“此事確實是老朽的過錯,若相爺今日是來問罪的,老朽願意給您賠罪。”他說著,抓緊椅子的扶手,想要站起身來。左相忙道:“沈大人誤會了,向某今日卻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向某隻是好奇,當初您為何要答應家父。恕向某直言,依家父的品行,怕是不會將事實真相全盤告知,您恐怕是被他擺了一道吧。”沈玉不自覺地紅了臉,半晌,歎道:“相爺料事如神,當初令堂確實沒有實言相告。但是,老朽之所以願意助他一臂之力,並非是全然上了他的當,還是過於信任我那狼子野心的庶弟所致。”左相點了點頭。果然如此。若不是發生了這許多事,他無論如何也猜不到,沈家與父親關係最密切的人,竟然是沈成。沈玉瞧他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道:“此事時隔日久,左相今日登門,總不會是單單為了此事吧。”聞言,左相嘴角揚起一抹笑。看來,沈玉是懷疑上他與沈成的案子有關連了。也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撞上來,不惹人懷疑都難。“沈大人果然神機妙算,向某確實另有要事。”“哦?”沈玉目光警惕地盯著他。“關於家兄遺孀的流言,如今在京中傳得沸沸揚揚,想必您也有所耳聞。”沈玉點點頭。“實不相瞞,家父欲將長嫂逐出門去,然後將兄長的次子過繼到向某名下。向某本不情願,可父親以族中長老之命相要挾,還說此事京中亦有先例,沈成的長子便是如此改換身份、重獲新生的。”沈玉捂臉,確實有這麼一回事,沒想到,消息居然傳得這麼快。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瞧見他的表情,左相暗暗慶幸,幸好一早便讓人注意著沈府的動靜,眼下才能編出如此令人信服的瞎話。“向某素日在族中頗有些話語權,可父親信誓旦旦,言明有了沈成之計,必定能讓族中長老點頭同意。沈大人,您是知道的,向某夫人的娘家,不事不一般的人家。“就算不提我那嶽丈,便是夫人自己,向某一想起,便頭疼不已。這過繼之事,夫人萬萬不會同意。向某擔心,若是貿然為之,恐怕事後夫人她……”聞言,沈大人醍醐灌頂,立時將方才的猜疑統統拋到了腦後。他滿懷同情地注視著左相,心下連連感慨。想不到,左相這般驚才絕豔的人物,竟也是懼內之人。想不到,向夫人那般柔柔弱弱的模樣,竟能將夫君整治得如此熨帖。可見是一物降一物,造化鐘神秀啊。沈玉摸一把胡須,又感慨地搖了搖頭。感受到對麵的眼神,左相默默扶額,恐怕今日過後,他懼內的名聲就要在京內廣為流傳了。可是沒辦法,這自己編的戲,還要接著唱下去。“所以,沈大人,向某今日來,其實就是想打聽一下,沈成究竟是用了何等妙計,才……”“明白明白,”沈玉了然地擺擺手,“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嘛,左相不必再多言,老朽明白了(liao)。”他猶豫一會兒,又為難道:“這個……老朽雖然也感慨左相與夫人夫妻情深,但……畢竟是家醜,故而……”“明白明白,”左相站起身來,“說到底,是向某唐突了。”“左相言重了。雖然不能全盤托出,但老朽有一言贈與左相:先發製人,後發製於人。”左相作恍然大悟狀,“多謝沈大人,向某明白了,這便立刻回府,先發製人!”“哈哈哈哈哈,左相真乃玲瓏心思,一點就通。”“沈大人謬讚,向某告辭!”“那老朽便不挽留了,管家,替老夫送送相爺。”左相又拜了一拜,這才跟著沈管家一路出了沈府。沈管家走在左相的左側,努力跟著左相的步伐,不時還得急跑兩步。他悄悄地打量左相,心說來的時候腳下生風,走的時候也疾風驟雨,看著溫潤儒雅的人,竟是個急性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左相察覺到他的眼神,卻沒有心思顧及。瞧沈玉的表現,還以為自己隻是中了沈成的計,絲毫沒有懷疑父親和沈成有勾結。可見沈成即便已經招供,卻沒有吐出父親來。這便是不幸中的萬幸了。隻要皇上還不知道,一切就有挽回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