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日斜風定,天邊的雲鑲著一層灰蒙蒙的金邊。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遠遠而來,在端王府門前堪堪停下。王府守衛殷勤上前,“小的參見尚書大人。”靛青簾子應聲掀起,露出後麵一張滄桑的臉。正是魏光正。“王爺可在府中?”“回大人的話,您來得正好,王爺剛回府沒多久。”魏光正點點頭,扶著馬夫的手,顫巍巍地下了馬車。人境廬中,端王忽聞外祖來府。他有些意外,卻立刻出了草廬,走過花路,登上停在湖邊的小船,親自前去相迎。世人皆知,端王淡泊名利,早些年在府中開了一片小湖,小湖中央填土造陸,建立兩進翠綠的草廬,取名“人境廬”。所謂“人境廬”,取自“結廬在人境”,意為“心遠地自偏”。這名字一起,朝臣便是有心攀附,也不得不知難而退。也正是因此,先帝對這位皇次子分外放心。端王登上岸,便見岸邊的亭子中有個黑袍的人影。魏光正顫巍巍站起身來,“老臣參見……”“欸,阿公,”他急忙伸手相扶,“阿公,此處隻有你我二人,不必如此多禮。”“謝王爺恩典。”魏光正從善如流地站直了身體,與端王一同在廳中的石桌前坐下。“這大熱天兒的,阿公有什麼事,讓下人傳信便是,何必親自跑一趟。”端王率先開了口。“如今不太平,皇上耳目眾多,白紙黑字容易留下把柄。為了王爺的宏圖大業,老臣受點累又有何妨。”端王立道:“本王能有今天,全靠阿公一手培養。若他日真能得償所願,願與阿公同享這大好河山。”聞言,魏光正老眼一眯,計上心來。“王爺,老臣聽聞,趙冼已經撬開了那小太監的嘴,想必皇上不日便會有所動作,王爺可有應對之策了?”原來是為了這件事,端王放下心來。“阿公放心,本王已有計策,這回定叫齊嘉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王爺有準備便好,老臣聽說嫣兒在宮中惹了麻煩,生怕她會牽連到您。”端王臉色稍變,很快又神色如常,“阿公此言差矣,表妹進宮都是為了本王,哪有什麼麻煩之說。她是本王日後的正妻,她的麻煩,便是本王的麻煩。”魏光正點點頭,神色莫名。端王瞧見他這副模樣,心中頓時有些不好的預感。“既然王爺如此說,那老臣便開門見山,鬥膽一問。”他突然抬起頭,直直地盯著眼前的人,“王爺打算……何時處理掉皇後娘娘?”端王握著茶杯的手一顫,兩滴茶水潑濺在桌麵上。他向四周看了一眼,低聲道:“阿公,此事非同小可,需得從長計議。您為何突然提及此事?”魏光正瞧著桌上那一小灘水漬,垂下了眉眼,“王爺,實不相瞞,您給皇後下毒之事,老臣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契丹、南越聯盟已定,沈向兩家不成氣候,您隻要再將蕭家瓦解,大業便已成了六成。”“您在此時突然對皇後下手,橫生枝節,導致皇上提前對您有了防備。恕老臣駑鈍,實在是看不明白其中關竅。”端王捏著茶杯沒有說話,半晌,才幽幽的道:“阿公這是不信本王啊。”魏光正立即起身,“老臣為王爺之心,日月蒼天可鑒。老臣隻是擔心,王爺在此千鈞一發之時,被人迷惑了心智,貽誤了大業。”“哈哈哈哈哈……”端王仰天大笑,他伸出手,將魏光正按坐在石凳上,道:“原來阿公以為……阿公未免太過杞人憂天了。既然如此,本王便將計劃全盤托出,以免阿公心下不安。”他神神秘秘地俯在魏光正耳邊,嘀咕一番這般那般。魏光正的臉色逐漸好轉。“王爺高明,老臣自歎弗如。”他捋了把長須,連連讚歎,又道:“王爺,何時動手,您可想好了?”“阿公不要心急,此乃連環計。前計未成,咱們得耐得住性子。”魏光正點點頭,算是認同了他的說法。端王暗中鬆了口氣。日沒西山,夜幕漸漸地籠罩下來。魏光正告辭離去,端王親自將他送上馬車。馬車徐徐前進,慢慢在視野中縮小成一個小黑點。端王卻還是一眨不眨地看著,若有所思。他早該想到的,阿公向來心思縝密,連馬車這等器物都力求中規中矩。自己的心思,隻要稍有不慎,便會被他看破。此番算是遮掩過去了,以後還要更加謹慎才行。他呼出一口氣,轉身回去了。馬車中,魏光正閉著眼睛,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木質扶手。依王爺方才所言,是想借著皇後的手害死蕭婻,從而挑起皇上與蕭家之間的矛盾。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確是個好計謀。可是嫣兒信上說的事情,也不能不考慮。嫣兒是魏家最出色的女兒,心計手段樣樣行,隻有她,才能在王爺身邊站穩腳跟。魏家暗中籌謀這麼多年,為的就是一份從龍之功,隻有嫣兒生下的孩子將來登上皇位,才能保住魏家榮華不敗。所以,皇後絕對不能留。當年京中瘋傳,向清歡乃天生鳳格,注定要母儀天下。再加上她貌美無雙,王爺一旦對她動了心思,他的一生心血,便是給向家做了嫁衣裳。哼,休想!待王爺計謀大成,他便派人暗中除掉皇後。到時候,不管王爺有沒有那起心思,都不重要了。馬車骨碌碌繼續前行,風刮起帷裳。他略略睜眼,嘴角揚出一絲輕蔑的笑。鹹福宮裡,魏常在坐立不安,不時往門外看去。“娘娘——”綠珠小碎步進殿,氣息不穩。“怎麼樣,有回信兒了嗎?祖父可有交代什麼?”不待她將氣喘勻,魏常在便抓著她的肩膀,連連發問。“娘娘,有回信兒了。”綠珠咽一口唾沫,道:“那人說,魏尚書沒有字條給您,倒是給您捎了一句話,說‘勞您掛念,家中一切都好,讓您好好保重’。”“祖父真的這麼說?!”魏常在大喜,鬆開綠珠,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看著她一副劫後餘生的表情,綠珠心中的疑團越來越大。她隱隱覺得,娘娘似乎有什麼不得了的秘密。今日,娘娘午睡後起身,她第一個進來伺候,一不留神踩到了一枚扣子。撿起來一瞧,正是從娘娘身上掉下來的。她想給娘娘縫上,卻發現那衣裳上的其他扣子,都縫得有些粗糙,根本不是宮中繡娘的手藝。這件衣裳,是她今日親自給娘娘換上的,不會有問題。唯一解釋是,方才在殿中,娘娘自己將扣子撕下來,然後又自己縫好了。可娘娘為何要這麼做呢?還有,她明明記得,自己依照娘娘的囑咐,將門窗都關好了。可後來她去後門時,卻發現門隻是粗掩著。她一直在前頭看著,宮女太監不敢往這邊來,也就是說,是娘娘自己開的門。可娘娘為何要開門呢?再者,娘娘一起身,便火急火燎地遞出宮一封家書。魏尚書不過回了一句尋常話,娘娘便高興得不能自已。那信上,究竟寫得什麼?得到了祖父的保證,魏常在狠狠鬆了一口氣,轉頭卻瞧見綠珠正看著她若有所思,立時心下一沉。她眼珠一轉,上前握住了綠珠的手,“綠珠啊,自平兒去後,多虧你照顧本宮。你放心,隻要你好好跟著本宮,本宮絕對不會虧待你。”綠珠受寵若驚,忙道:“娘娘言重了,能伺候您是奴婢的榮幸。隻要能跟著娘娘,奴婢彆無所求。”話可以騙人,那眼中的光彩卻半點瞞不了人。魏常在勾起了嘴角。她向來知道這丫頭是個有野心的,不過,要的就是她有野心。“綠珠,你是知道的,我魏家也算是皇親,端王正是本宮的親表哥。”綠珠點了點頭。這些事情,她自然知道。因著親王的身份,端王能夠自由出入宮廷。他生得一表人才,雖比不得皇上俊俏,卻比皇上多了一分年長的穩重。她們這些宮女,平日裡碰巧遇上,哪個不是春心澎湃。雖然知道自己身份卑微,可少女春情擋不住,宮女們背地裡,尋著個端王的八卦,便能津津樂道好久。所以,魏常在是端王表妹這種事,大家都心知肚明。見她上了鉤,魏常在又歎道:“可惜啊,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當年,本宮與表哥青梅竹馬、郎情妾意。皇上卻橫刀奪愛,硬是將本宮召入宮中,做了常在。這些年,本宮每每想起表哥,便心痛難當。”綠珠一凜,急忙垂下了眼。她有些害怕,隱隱的,卻又有些激動。這等機密之事,娘娘就這麼告訴她了,可見,娘娘是把她當心腹看待了。魏常在又道:“本宮一直覺得虧欠表哥良多,如今得了皇上寵幸,更是覺得對不住表哥。當年……”她頓了頓,聲音略抖,似是不堪回首。“當年,表哥又看上了平兒,說平兒在本宮身邊良久,身上有了本宮的幾分影子。便想將平兒討了去,做個妾室。“可惜,本宮當時心胸狹窄,執意不允。平兒也是因此,對本宮多有怨懟,才去跟何海對食。今時今日,本宮再想起,隻覺得慚愧不已。”綠珠睜大了眼睛,心裡跳得厲害。娘娘的意思是……“如今,你又來到本宮身邊。本宮瞧著,你比平兒更年輕貌美,容貌與本宮也更為相似。想來,再養個一兩年,表哥會對你很滿意。“綠珠,此事誠然是本宮的私心,可於你而言,也是個不錯的歸宿,你可願意成全本宮的心願?”娘娘居然要將自己送給端王做妾室?!綠珠隻覺眼前一片空白,巨大的喜悅衝昏了她的頭腦,讓她幸福得簡直要暈過去。“娘娘,奴婢願意,奴婢願意!奴婢謝過娘娘的大恩大德,來生結草銜環,不足為報!”她連忙跪下,不住地磕頭。魏常在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中閃過濃濃的譏誚,卻伸手將她扶起。“好姑娘,快起來,本宮一定不會虧待你的。以後,本宮就常帶你去景仁宮走動,見了表哥,你可要好好表現,莫要讓本宮失望。”綠珠被她扶起,想著端王那張俊俏的臉,頰上頓時生滿了紅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