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月亮早已過了柳梢頭,皇上還沒有來。向清歡抱腿縮在榻裡,頭靠在膝蓋上,正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夜涼如水,夜風不時地從大開的窗戶灌進來,拂動她單薄的素衫。一滴清淚,悄無聲息地滑下,湮沒在細密的紋理中。碧玉和珍珠對視一眼,既心疼又憤懣。珍珠一跺腳,掀開簾子,“蹬蹬蹬”出了西偏殿。不時,園子裡傳來她刻意壓低的聲音,“都乾什麼呐,趕緊把這香案撤了,東西扔耳房裡去,彆擱在這礙眼。”殿中,碧玉上前一步,“娘娘,夜深了,奴婢伺候您就寢吧。”向清歡沒有應聲。殿中一片沉寂,唯有燈影憧憧。碧玉有些急,又上前一步,“娘娘,您……”“碧玉,”向清歡小小聲地開口,“本宮腦子亂得很,想自己待著。熄了燈,你也下去歇著吧。”“娘娘——”向清歡卻不再理她,臉頰在膝蓋上蹭了蹭,又兀自陷入沉沉的思緒中去了。碧玉無法,隻得退了出去。簾子放下的那一刻,她回頭看了一眼。暗黑的光影裡,娘娘是小小的一團,哀傷卻倔強,讓人的心揪著疼。宣室殿裡,依然燈火通明。龍案兩頭,堆著高高的奏折。左邊是未批,右邊是已閱。李德全眼睜睜地瞧著右邊的奏折越來越高,皇上恨不得一晚上將三天的政事處理完,心裡頭格外不是滋味。德順躡手躡腳地進來,附在他耳邊一通言語。李德全搖頭歎息,情之一字,真是造孽啊。他蹭上前去,臉上綻開一個討喜的笑,“皇上,永安宮的燈熄了。皇後娘娘睡了,您也早些安寢吧。”齊嘉目不斜視,筆尖卻凝滯在紙上,湮出一顆黃豆大的朱砂痕。半晌,方喃喃地道:“皇後……還會原諒朕嗎?”李德全心下一跳,麵上卻依然帶著輕鬆的笑,“皇上,您都是為了皇後娘娘好,娘娘她不會怪您的。”……不會怪麼?那麼一個愛記仇的小女子。過去,她對他半點不上心,一樁樁一件件都記得明明白白。如今,他信誓旦旦的保證言猶在耳,卻又讓她失望了。齊嘉自嘲一笑,又提起筆來。“皇上,您……”知道皇上主意已定,李德全死心地閉了嘴,手揣著袖裡,默默地在一旁陪著。夜還很長呐。……翌日。清晨,珍珠拿了盥具,輕手輕腳地進了西偏殿。她伸手剛碰到內室的門,手卻突然被人握住。正是碧玉。碧玉將她扯到一旁,悄聲道:“娘娘昨晚睡得太晚,今兒個反正也沒什麼事,就晚點叫起吧。”珍珠遲疑,娘娘有命在先,若無吩咐,每日的叫起是不允拖延的。“碧玉,娘娘有命,咱們還是……”“是珍珠嗎,進來吧。”內室突然響起皇後的聲音。她二人吃驚地對視一眼,忙推開門,一前一後進了內室。向清歡已然換好內衫,正坐在妝奩前等她。見碧玉也一同進來,她笑道:“既然來了,替本宮選身衣裳吧,就從以前的那些衣裳當中選。”當初怕娘娘的衣裳上都被人施了毒,醫女們挨著查了半月,又清洗了再查過。查到絕對沒有問題,才送了回來。可皇上還是不放心,愣是讓尚衣局重新做過。這些日子以來,娘娘一直穿皇上讓人重做的衣裳。這些送回來的,便束之高閣了。眼下娘娘又要將它們重新拿出來穿……碧玉默了默,打開衣櫥,略一打眼,挑了一件藕荷色緞繡錦袍。有彆於其他錦袍,它上頭的四季花緞繡星星點點,整件袍子素淨卻又不單調。這樣清淡素淨的妝扮,與皇上的喜好大相徑庭,而娘娘卻很喜歡。果然,向清歡瞅見她手裡的衣裳,便讚許地點了點頭,“就這件吧。”梳洗完畢,向清歡端對著鏡子,好好端詳了一番,又撫了撫耳邊的東珠耳環,這才道:“碧玉,把趙冼找來,本宮要見他。”兩個丫頭驚詫不已,半晌,珍珠才遲疑地道:“娘娘,清者自清,您又何必……”“把他找來便是,本宮自有主張。”碧玉應下,轉身退了出去。不多時,趙冼跟在碧玉後頭,滿頭大汗地進了昭陽殿。向清歡已然坐在高高的鳳座上,等候多時。“微臣叩見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千歲千千歲。”趙冼用袖子抹一把淌到下巴上的汗水,“撲通”一聲跪下,行了大禮。向清歡道:“本宮聽說,趙大人已經查到本宮被毒害的真相了?”趙冼汗流得更急了,“皇後娘娘恕罪,此案剛有眉目,萬萬不能說是真相已明。微臣無能,請皇後娘娘降罪。”“降罪?!原來你也知道你罪該萬死啊。”皇後語氣淡漠,趙冼心下卻更是緊張。他忙道:“皇後娘娘恕罪。慎刑司人多嘴雜,審訊時,那小康子信口胡沁,卻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傳了出去。微臣已經在追查罪魁禍首,還請皇後娘娘寬限兩日。等微臣將那殺千刀的畜生繩之以法,再回來向您領罪。”“兩日?”向清歡哂笑,“若兩日你就能抓到背後之人的把柄,又何必以本宮作餌,試圖將他引出來呢?”趙冼一怔,臉色登時白了兩分:皇後娘娘果然什麼都知道了。可是這件事情,他也冤啊。誠然他確實打的是這個主意,可沒有皇上默許,他怎敢以皇後娘娘為餌。背後之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向皇後娘娘出手,想必定有後招兒。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索性讓他得了逞,看他接下來究竟想要作甚麼。到時出手,方可一網打儘。所以,皇上明明知道後宮流言紛紛,卻故意縱容。隻是,如此一來,便不得不讓皇後娘娘受委屈了。謠言猛於虎,尤其對於這些宮中的世家女子來說,臉麵和名聲,有時候比性命還重要。他不由得回想起,那日在宣室殿中,皇上長久的沉默和臉上一閃而過的愧疚。可見皇上也是不忍心的,隻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一個女子的名聲……而已。見趙冼眼珠子轉來轉去,卻不言不語,向清歡垂了眉眼,壓下胸中的刺痛,又道:“罷了,索性你也不過是個辦差的,本宮便是殺了你,還會有錢冼、孫冼、李冼代替你行事。本宮都是一個下場,不是麼?”皇後這是怨懟皇上了。趙冼徑直趴伏在地上,不敢有絲毫言語。向清歡笑了笑,“無妨,你不要怕。本宮今日宣你來,卻也不是為難你的。本宮是想幫你,當然,你也可以理解為,本宮是為了自己。”趙冼弓著的背動了動。皇後娘娘若有法子,他倒是真的想聽聽。當時麗妃一案,若是沒有皇後娘娘幫忙,單憑錢良那廝,安能瞞天過海,將麗妃好端端地迎回宮中。隻是,便是有法子,還要看皇上是否願意了,若是此法壞了皇上的布局,想來便是有用,皇上也不能允。趙冼的思緒千回百轉,向清歡徑直道:“你不是一直撬不開那小康子的嘴嗎,本宮有一法,或許可以一試。”趙冼眼中一亮,抬起頭來,“請皇後示下。”“本宮記得,你曾說過,那小康子的母親消失了。想來正是背後之人控製了他的母親,他生怕害母性命,這才遲遲不肯開口。”趙冼點點頭,“娘娘英明,正是如此。”“本宮有一計,分兩步,少一步則不成。“第一步,你派人暗中潛入慎刑司,殺小康子滅口。戲務必演得要真,最好能讓他受點皮肉傷,然後你再帶人趕到,將他救下。“第二步,讓他相信,他的母親已經死了。老太太常年在宮外,想來有相熟的街坊鄰居。你暗中去尋他們,看是否有人熟悉其母的貼身物件,做個一模一樣的出來。“另外,找他們中言語最伶俐的,跟你進宮做個見證,就說老太太已經死了,屍體被在扔在亂葬崗裡,還是倒夜香的認了出來,通知街坊鄰居將屍體帶回來安葬。“還有,讓京兆尹配合一下,讓捕頭假作出那老太太的驗屍格目,蓋上京兆尹大印,由不得他不信。”趙冼暗暗驚歎,皇後娘娘果真好計謀。若是依計行事,小康子被人刺殺,又得知母親已死,必然會懷疑有人要殺人滅口。一時半刻,他或許不能儘信。但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會自己生根發芽,到時候,由不得他不說。“皇後娘娘真乃在世女諸葛,微臣受教了,這便回去依計行事。”向清歡見他一副言之鑿鑿的模樣,不由笑出聲來。果然這世間最不可信的,便是男人的嘴。一個讚她是在世女諸葛,可出了這永安宮後,他根本不會依計行事。他會直接去宣室殿,若是此計有半分不如皇上的意,他便會裝作從來沒有這回事;另一個,聲稱將她放在心尖尖上,每日恨不得將她揣在懷裡。可一旦他的皇位有半分危險,第一個犧牲的就是她。罷了,索性除了自己,沒有什麼不能失去的。她慘淡地笑了笑,眼前突然閃過太後的臉。以往她覺得,太後與皇上,實在過於針鋒相對。如今來看,最傻的原來是自己。什麼兒子、丈夫,這世間,最不能背叛自己的,是握在手中的權力。“碧玉,隨本宮到長樂宮走一趟。”“是,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