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老太爺一張老臉漲得通紅,乾枯的指爪狠狠抓住拐杖,喉嚨裡發出哨一般的痰音。此時他方回過味來,方才在門前,清兒為何一定要讓他行跪拜禮,感情一早就算計著他呢。好啊,果然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最是靠不住,竟幫著外人算計他這個祖父。哼,說不準,就是她挑唆的。左相坐在對麵,見父親遲遲不謝恩,一顆心跳到了嗓子眼裡。又趕緊去看女兒,卻見皇後娘娘正兀自啜飲清茶,神色淡淡。齊嘉輕笑,“向愛卿,這是何意,難道對此賀禮不滿意?”院中眾人斂聲屏息,卻都豎起了耳朵。俄頃,向老太爺喘息著艱難起身,顫顫巍巍地走到堂中央,好容易彎腰跪下,尚未開口,便流下兩行濁淚。齊嘉饒有興趣地看著他。隻聽得他泣道:“謝皇上賞賜,老臣定謹記皇上教誨。”說完,俯下身去,長拜不起。齊嘉轉了轉手上的扳指,眼底閃過一絲不耐。看樣子,這廝打算用苦肉計。倒是高看他了,原本以為,他一個老朽,能將左相欺壓得毫無還手之力,應有更高明的手段才對。“向愛卿這是何意,朕怎地看不懂了?”向老太爺卻不肯起身,嗚咽兩聲,道:“不瞞皇上,您賜下的這塊匾額,正戳中了老臣的心事。自從節度使去後,老臣便一直在想,是否是自己殺孽太多,才遭了報應,報應卻報複在我兒身上。老臣白發人送黑發人,日日肝腸寸斷,若是老天有眼,老臣願意拿自己這條賤命去換雍兒,嗚嗚嗚嗚……”他雖然年邁,卻中氣十足,哭號的聲音在院子四處回蕩,滿院子的人都聽了個清清楚楚。有人偷偷去看皇上的臉。不得不說,這向老太爺膽子極大。皇上隻不過略一訓誡,他便上來哭喪,隻哭死去的向士雍也便罷了,竟也敢拿仁宗來說事。(注:仁宗,齊嘉之祖父)誰人不知,這向老太爺曾任刑部左侍郎,因手段狠戾而屢破大案,深得仁宗賞識。仁宗晚年,更是讓他侍奉左右,一些機密之事也都交給他處理。此番,他說自己“殺孽太多”,不過就是為了提醒皇上,他向堃曾經是仁宗的近臣,手上曾為仁宗、為大齊的江山沾滿了鮮血。皇上若是敢懲戒於他,便是不仁不義,也是對先祖爺的大不敬。這是赤裸裸的威脅。齊嘉勾起唇角,點了點頭。這向老太爺,確實比左相強多了,臉皮更厚,膽子也更肥,竟敢拿皇爺爺來威脅他。真是……有意思。“向愛卿如此說,是在怪朕嗎?前一段日子,節度使身死,朕痛失左膀右臂,至今仍不能釋懷。怎料前幾日,竟聽聞向籌辦喜事府。朕原本想著,逝者已矣,活著的人總要好好活下去。便遣了人來探查,看向府缺點兒什麼,朕好一並賜下。結果……向愛卿,你猜怎麼著?”向老太爺的身子微微抖了抖,半晌,梗著脖子道:“老臣不知。”齊嘉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不知?好一個不知。”他環視院中一圈,又對著眾人道:“有沒有哪位愛卿,願意替向愛卿猜一猜啊?”左相臉色遽變,胸膛上下起伏,咬著牙便要站起身來。所謂父債子償……怎料皇上一個淩冽的眸光掃過,左相一凜,心下莽氣頓消,又坐了回去。是了,此時若他強做了出頭鳥,向家便完了。院中眾人都低下了頭,心中後悔不迭,額上頸間隱隱滲出汗來。向府大擺壽宴的目的,他們心中清楚得很。向士雍剛死,向家不好好守喪,卻要大辦壽宴,擺明了是想借著辦壽宴的名頭私下結交近臣,重整向家一脈的勢力。今歲,向府發出的請帖,幾乎網羅了京中甚至京外所有的實權要職,甚至還有幾個把握鹽鐵和漕運資源的皇商。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這也就罷了,偏向老太爺又不曉得低調為何物,花費大量銀錢重新對向府進行修葺,極儘奢靡之能事不說,還在京中鬨得沸沸揚揚。今歲向府的請柬,他們接到手裡,如同燙手山芋一般。若是不來,便是拂了向府的麵子,誰也得罪不起左相和皇後娘娘,更彆提還有一個遠在交趾的南征大將軍;可若是來,又怕開罪了皇上,向府的心思,皇上怎會看不明白。來赴宴之前,他們曾私下裡多方打聽。後來實在懼怕開罪向家,都硬著頭皮來了,隻是將賀禮的規格降了幾檔。如此,即便皇上要秋後算賬,僅憑這些個便宜貨色,也定不了他們結黨營私的罪。誰能料到,皇上劍走偏鋒,竟自己來了。向老太爺又這般魯莽,今日之事,顯然不能善了。眾人的心思百轉千回,既然覆水難收,索性都勾了頭裝死。有道是法不責眾,皇上總不能把他們全撤了。在座之人的心思,齊嘉了然於胸。與這幫人打交道的時間久了,想不知道都難,無非就是互相包庇、裝傻充愣,就賭他不能將他們齊齊整治了。不得不說,他們有一點猜對了,他確實不想大動乾戈,甚至為了皇後,還不得不保下左相。既然如此,那麼……隻好委屈向老太爺和向家大房了。齊嘉環視一圈,又將視線投在向老太爺身上,俄頃,輕歎了口氣。“罷了,向家曾為我大齊立下汗馬功勞,尤其是節度使。朕便是看在他的麵子上,也不忍心對向愛卿多加苛責。向愛卿,你這壽宴多有逾製,朕今日可提醒你了。若他日再敢如此勞民傷財、目無法度,朕便不會再姑息了。”向老太爺心下有些得意,皇上果然不能將他怎麼樣,麵上卻一派感激涕零,“老臣謝過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齊嘉微微一笑,抬了抬手,“起來吧,讓眾愛卿瞧了,還覺得朕欺負一個老朽。”跪在地上太久,向老太爺想爬起來,卻軟了一下腿,差點跌倒。向卜英立刻上前將祖父扶起,又扶他回到座位上坐好。齊嘉一言不發地看著,似乎對向家這位大房長子格外感興趣。眾人互相對視一眼,皇上對向家,還真是格外容忍,今日都到了這般田地了,竟就這樣放過了。怪不得皇後娘娘眼見著祖父長跪於地,卻一言不發,甚至眼皮都沒撩一下,感情是一早便知道皇上不會將她的母家怎麼樣。也不怪向家得寵,子子孫孫都是人中龍鳳,便是皇上對向家有再大的氣,轉頭看見皇後娘娘那般的天仙模樣,氣也消了大半。眾人的小動作,齊嘉似是未覺,又對著向卜英道:“你可是節度使的長子,叫什麼名字?”向卜英趕緊上前跪下,“草民向卜英叩見皇上。”“草民?”齊嘉假作詫異,半晌方恍然大悟道:“朕竟忘了,節度使之職本可世襲,既然節度使一職被撤,你父又無端丟了性命,你自是失了前程。如此說來,是朕疏忽了。”眾人立時豎起了耳朵,皇上這話的意思,不會是……向卜英心中一喜,卻惶恐道:“皇上言重了,是草民自己無能,讓皇上和父親失望了。”齊嘉點了點頭,又將他細細打量一番,道:“朕瞧著,你身上似乎有幾分功夫,可曾練過?”向卜英忙道:“皇上英明,草民自小由父親親手教導,從小在校場長大。”齊嘉暗笑,又道:“如此甚好。你父無辜喪命,朕一直覺得虧欠於他。既然你是他的親子,又一直被他視作繼承人,朕便將虧欠他的,補給你吧。你可有何心儀的職位?隻要你說,朕今日就圓了你的心願。”此言一出,舉座皆驚。左相暗道不好,顧不得避嫌,起身便道:“請皇上收回成命,英兒他年紀尚輕,恐難當眾任。長兄去的突然,隻留下一雙兒子。微臣私心裡,隻想將他們留在身邊好好照看。還請皇上恩準。”向老太爺恨恨地杵了一下拐杖。這個狠毒的逆子,真是看不得旁人一點兒好。他的兒子便能被封為大將軍,馳騁疆場,雍兒的兒子就隻配窩囊在府中,做個遊手好閒的紈絝,真是惡毒至極。齊嘉板起了臉,“左相,你若如此說,朕便要批評你一二了。凡事都講求個你情我願,你一廂情願地要將人家留在身邊照顧,你可曾問過人家,是否願意啊?”“這……”左相被噎了一下,還不死心,“皇上,微臣是英兒的叔父,既然長兄已逝,微臣便是他的父親。父親的決策,做兒子的哪有質疑的權利。”齊嘉笑出聲來,“好,左相既然如此說,那朕就不得不問一下向愛卿的意見了。左相可記好了,你父親的決定,你沒有質疑的權利。”左相一怔,忙去看向清歡。向清歡接收到父親乞求的目光,略一遲疑,最終還是狠下心腸,彆過頭去。這是擺脫祖父和伯父一家唯一的機會,一旦錯過,以後他們一家將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父親被血緣蒙蔽了雙眼,他忘記了,祖父此次大肆結交近臣,若是皇上真要追究,哥哥怕是要丟了性命。哥哥如今是邊將,邊將結交近臣,有造反之嫌,乃是君主大忌。思及此,她冷下眸光,麵上帶了兩分怒容。左相見女兒竟動了怒,心下一抖,又見女兒輕撫手腕,衣袖掀開一點,露出一截潔白細膩的羊脂玉來。左相如遭雷擊。文兒束發之年,他得了一塊上好的羊脂白玉,便請能人巧匠打磨成一方玉佩和一隻玉鐲。玉佩給了文兒,玉鐲便給了清兒。清兒如今露出這玉鐲,便是想提醒他,文兒還在南疆呢。若是再縱容父親這麼鬨下去,便是皇上再寵愛清兒,怕是也容不下向家了。左相垂下頭,眼角微紅。他們父女二人的小動作,齊嘉自然看在眼裡。雖然他不知道皇後為何能不戰而屈左相之兵,但隻要左相肯退讓,此事便好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