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二刻,碧玉輕手輕腳地推開了西配殿的門。撩起內室的羅帳,意外地,向清歡已經坐起身來。“娘娘,您今兒這麼早就醒啦?”碧玉一邊麻利地將床帳攏在床側的金鉤裡,一邊說著閒話。娘娘平日裡覺就多,天兒熱了更不願起,起身時要跟她說著話,消解消解困意。向清歡今兒卻格外精神,她趿著軟緞鞋,腳步輕快地出了內室,一邊走一邊囑咐:“把昨日尚衣局送來的那套常服拿出來,本宮今日就穿它。”碧玉有些意外,卻還是應道:“奴婢曉得了。”珍珠端著盥具進來,見娘娘開了南窗,正提著灑水壺,興致頗好地澆著窗邊的盆景。她與碧玉對視一眼,眸中都添了些許笑意。還是娘娘灑脫,向府的那起子汙糟事兒,說放下便放下了。向清歡梳洗完畢,坐在妝奩前,看著滿滿當當的首飾出神。珍珠看了眼碧玉拿出來的常服,道:“娘娘,今日這衣裳華麗,若還是像以往一般簡單梳妝恐怕不妥。”她拿起一隻鳳釵,在娘娘臉側比照了下,商量道:“娘娘,您喜歡鳳釵還是鳳鈿?”碧玉捂嘴偷笑。娘娘是個隨心所欲的性子,平日若無正事,大抵是不肯好好妝扮的。尤其這鳳釵鳳鈿頗沉,娘娘平日更喜歡清清爽爽的珠玉簪子。珍珠平時看著憨,算計人的時候卻鬼精鬼精的。鳳釵和鳳鈿大同小異,無非是鳳鈿多了垂下的流蘇,鳳釵多了鳳嘴中的含翠。她哪是讓娘娘選,分明是想套路娘娘如了她的意,好生妝扮一番。怎料,向清歡認真地打量一番,道:“依本宮看,鳳釵和鳳鈿拆開用有些單調。還是給本宮上品級正妝吧。”珍珠和碧玉都睜大了眼睛。皇後正妝有多種,依據出席的場合變動,越肅穆莊嚴的場合,妝飾也會越複雜。最簡單的正妝,也要戴七支鳳釵。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皇後娘娘竟不怕麻煩了?!向清歡見二人吃驚的模樣,不由有些心虛,道:“今日是乞巧節嘛,本宮此時不妝扮,更待何時。”珍珠笑,“娘娘說得是,奴婢這就給您梳妝。”她依著規矩,手腳麻利地取了七支小巧的鳳釵,將它們錯落有致地插入梳得光潔的發髻中。鳳釵富麗,鳳嘴中含著的東珠光華流轉,又平添了幾分溫婉之氣。珍珠看了看鏡中光彩奪目的皇後娘娘,十分滿意自己的手藝。碧玉嘖嘖有聲,“娘娘,您可真美。”向清歡打量一番鏡中的自己,卻顰了眉,“美則美矣,威嚴有餘,清麗不足。”說著,她親手將兩側的鳳釵摘下,隻留下中間的三枚釵。又取了兩枚鳳鈿,將鳳鈿插在發髻兩側。鳳鈿上細長的流蘇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晃動,與耳垂上月白的東珠耳環相映成趣,更襯得她雪膚花貌,轉盼多情。珍珠作西子捧心狀,“娘娘,皇上要見了您今日這般妝扮,怕也要讚一聲——傾國傾城了。”聽她提及皇上,向清歡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心下卻不由地在想:待會兒齊嘉見到她的模樣,不知會作何反應。珍珠瞧見娘娘微低螓首,臉頰粉粉嫩嫩,眼角眉梢隱隱帶著一縷風情,突然福至心靈。原來是女為悅己者容,怪不得……珍珠捂嘴偷笑,道:“娘娘,您要現在用膳,還是一會兒跟皇上一起?”向清歡作思索狀,皇上昨日似乎沒說要來用早膳,便道:“傳膳吧,皇上應在……”話沒說完,便瞥見珍珠憋笑的臉,頓時羞惱道:“你個壞丫頭,若是早膳味道不好,看本宮不罰你。”珍珠吐了吐舌頭,不敢再笑,“是,娘娘,奴婢這就下去好好準備。”說完,扯住一旁被美貌迷得五迷三道的碧玉,齊齊退了下去。碧玉一步三回頭地被她拉到了殿外,這才神思歸位,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口水,道:“噯,你拉我出來乾嘛?你方才跟娘娘說得什麼,我走神了……”珍珠恨鐵不成鋼地擰她一下,抬腿走了。碧玉揉揉被她擰疼的胳膊,又朝殿內瞟了一眼。娘娘可真好看。……剛用完早膳,李德全便風風火火地進了永安宮。向清歡聽到動靜,透過窗戶看出去,李德全是帶著兩個小太監來的,小太監手上空空如也,不像是有禮物的樣子。李德全埋頭進了西偏殿,“奴才給皇後娘娘請安。”“李總管請起。”向清歡猶豫了下,故意淡淡地問:“李總管來永安宮,所為何事啊?”李德全一笑,抬起頭來,“不瞞娘娘……”看到皇後娘娘的一刹那,他晃了晃神,後頭的話,不知不覺就咽了下去。他總算明白皇後娘娘甚少盛裝打扮的原因了,這也太招眼了。這樣的女子,命中注定屬於皇宮,這若是留在民間,是福是禍,還真說不定呢。頃刻間,心思百轉千回。李德全回過神來,察覺到皇後探究的目光,趕緊堆著笑道:“皇後娘娘,皇上有旨,請您到宣室殿走一遭。您瞧,鳳輦都給您備好了。”向清歡愈發好奇,皇上神神秘秘的,究竟是什麼驚喜呢?鳳輦搖搖晃晃,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了宣室殿。宣室殿門前,禦林軍重重守衛,分外森嚴。向清歡不著痕跡地逡巡四周,今日的守衛似乎格外嚴密。她轉頭看了看不遠處的大殿,心下著實有些納罕。李德全湊近,“皇後娘娘,請吧。”向清歡點點頭,提起裙擺,一步一步登上了大殿前的石階。李德全先進去通報,“皇上,皇後娘娘到了。”下一刻,齊嘉快步衝出殿來。向清歡隻覺得眼前一亮,還不待反應,那人已經到了眼前。眾目睽睽下,他撫了撫她的額角,一把抓起她的手,柔聲道:“跟朕來。”向清歡不由自主地被他牽著走,目光卻不受控製地膠著在他的衣服上。一樣的布料,一樣的紋理,一樣的針腳。他們二人現下穿得衣裳,應該出自同一匹布,來自同一個繡娘。她低垂了眉眼,抓緊了他的大手,隻覺得心下毛絨絨的。感受到她的觸碰,齊嘉噙著笑回頭看了她一眼,手一抬,一輛馬車慢悠悠地出現在視野中。這輛馬車,似乎很眼熟。她歪了頭打量,齊嘉湊近道:“不記得了?這是親謁東陵時,朕乘坐的馬車。”向清歡點點頭,“臣妾記起來了,皇上取馬車做甚?”齊嘉捏捏她的香腮,“當然是……帶你出宮啦,開心嗎?”向清歡頓時睜大了眼睛,“出宮!真的麼?!”頓了頓,又有些沮喪地補充:“大臣們讓麼,會不會太危險了?”她神情的變化,齊嘉看在眼裡。他有些心疼地摸摸她的發頂,“不妨事,朕都已經安排好了,保證不讓皇後憂心。來,咱們先上馬車。”原來集結這麼多的禦林軍,是為了安排出宮事宜。向清歡點點頭,攙著齊嘉的手,借助他的力量,穩穩地登上了馬車。齊嘉矯健一躍,跟著鑽了進去。李德全高聲唱喏:“皇上、皇後起駕——”禦林軍呼啦啦分列兩隊,前後左右,將馬車包圍的嚴嚴實實。碧玉與李德全一人一邊登上了馬車,正坐在禦林軍扮成的馬夫的後麵。二人並肩而坐,此時顧不得互相嫌棄,隻得忍一忍了。馬車骨碌碌出了宮門。向清歡聽著外邊禦林軍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心中有些不安,齊嘉畢竟身份特殊,他為了她出宮,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皇上,臣妾在宮裡也能玩得很開心,要不,咱們回去吧。”她期期艾艾地抓住他的手,眼睛睜得大大的,似乎真的很擔心。齊嘉輕笑,“誰告訴你,朕此番是帶你出來玩的,嗯?”“那是?”齊嘉看了看她發間隨著動作微微顫動的鳳釵,道:“若朕的消息無誤,今日,還是你祖父的生辰,是也不是?”向清歡收起了笑意,“皇上是帶臣妾給他祝壽嗎?恕臣妾直言,臣妾不想去。”齊嘉寵溺地笑,“皇後不願做的事情,朕自然不會勉強。隻不過,今日,可不是給他祝壽去的。”向清歡麵無表情地看著他。齊嘉盯著她的眼睛,道:“如果朕說,今日是帶皇後回去出氣的,皇後可情願了?”向清歡臉色和緩下來,扁了扁嘴,“他是我祖父,孝之一字協天倫,出了氣又能怎樣?”齊嘉老神在在地晃了晃腦袋,“你忘了,朕是天子,何人享天倫,朕說了才算。”向清歡被他耍寶的模樣逗笑,笑著笑著卻瞥見了身上穿的衣服,突然恍然大悟。怪不得讓她穿這身衣服,要的就是君臣大防。她今日穿成這樣省親,君臣之禮自然免不得,祖父不得不給她下跪,估計氣都要喘不順了。她突然想到,大伯父死後,大伯母帶著一家人回了鄴城,如今就住在向府中。大伯母曆來不是省油的燈,若與祖父沆瀣一氣,父親母親的日子相必不好過。皇上的心思,竟然如此細致,連這個都替她想到了。向清歡抬起頭,正好與齊嘉對上眼。她這次卻沒躲,麵若桃花的看著他,一字一句道:“臣妾謝皇上體恤。”齊嘉彎起了嘴角,挑起她的下巴,低聲道:“說錯了,不是皇上,是夫君。”向清歡羞惱地瞪他一眼,對方卻灼灼地看著她,目光中隱隱有些期待。她咬了咬唇,聲如蚊蚋,“謝謝夫君。”齊嘉伸手去攬她,將她的頭摁在懷裡,不讓她瞧見他的表情。半晌,才輕聲歎道:“夫人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