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卜英夜半才折返京中,進了城門,非但沒有減速,更是手起鞭落,狠狠抽了馬屁股兩鞭。馬兒吃痛,撒開四蹄,跑得更快了。幸好時間已晚,白日擁擠的街道上,此時行人寥寥。打更人聽見馬蹄聲迅速靠近,趕緊閃躲,待他們主仆三人經過,才敢露出頭來打探。瞧著架勢,又是哪家無法無天的公子哥兒。他搖搖頭,趕緊走了。行至向府門前,向卜英一個翻身下了馬。守衛急忙上前牽馬,卻冷不丁被當心踹了一腳,頭頂傳來大少爺陰冷的聲音,“向士璧人呢?”他疼得說不出話,下意識指了指西院,向卜英不再同他計較,腿上帶風一般,直奔西院而去。其他值守的侍衛聽見大少爺直呼相爺的名諱,對視一眼,都低了頭,恍若未聞。夜已深了,西院已經閂了門,上上下下都歇下了。門前的守衛揉揉眼睛,瞧見是向卜英,恭敬道:“大少爺,相爺和夫人都歇下了。”向卜英冷哼一聲,徑直越過他,不管不顧地拍門,一邊拍一邊高聲叫喊:“開門!快開門!本少爺要見向士璧!”向家是鐘鳴鼎食之家,所用自然都是金貴之物,譬如西院這扇厚重的赤金銅門。此刻,這門卻在向卜英的掌下,甕聲陣陣,其上的獅頭拉環更是乒乓亂響,在這寂靜的夜裡,格外令人心驚。守衛急忙上前阻攔,卻被他推開,上去再攔,便挨了巴掌,身上也難免受上幾腳。院中立時亮起了燈,緊接著傳出低低的人聲。向榮披著衣裳出來,手裡還提著盞油燈,身後跟著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廝。他透過門縫看了一眼,問道:“出什麼事了?”有侍衛答:“管家,大少爺非要見相爺,我等攔他不住。”向榮皺了皺眉,高聲道:“大少爺,相爺和夫人已經歇下了,您明日請早吧。”向卜英卻不買賬,咬牙道:“趕緊開門,本少爺今晚一定要個說法,否則你們誰都彆想好過。”向榮細忖,讓他這麼鬨下去也不是辦法,便道:“不知大少爺深夜前來所謂何事,可否先與老奴一言。老奴雖不才,可也願為大少爺消憂解難。”向卜英啐了一口,“你一個奴才也配!本少爺今夜一定要見到向士璧,你去告訴他,若他不怕自己做的那點破事儘人皆知,儘管閉門不見。”“你……”向榮剛要怒斥,身後正房的門卻“吱呀”一聲打開了。正是左相。他已然穿好衣裳,頭發也用玉冠束起,一副準備見客的模樣。“向榮,讓他進來吧。”左相不緊不慢地開口。“是,相爺。”向榮一個眼色,身後的小廝忙上去將門閂卸掉。不多時,西院的大門徐徐打開,向家叔侄二人,一個門裡,一個門外,遙遙相對。向卜英怒目而視,牙齒咬得咯咯響,身側的拳頭也握得緊緊的。向榮見狀,向左相投去擔憂的目光。大少爺今晚的情形太過異常,是不是真的知道了些什麼。左相卻眉目沉靜,衝向卜英微微點頭示意,轉身進了春在堂。向卜英抬腳跟了上去。向榮也急忙跟了過去。左相伸手將向卜英請進屋中,然後親自關上了門。向榮守在門外,心裡七上八下。向卜英瞧見他的動作,譏笑道:“左相大人為何要關上門,難不成是心虛?”左相在黃花梨木圈椅上坐定,才淡淡地看向他,“說吧,你都知道什麼了?”“何必明知故問,左相大人做了什麼,自己難道不清楚嗎?”看他那桀驁不馴的模樣,左相在心裡歎了口氣,語重心長道:“捫心自問,我這個做叔父的,沒有哪裡對不住你。你年紀也不小了,不要聽風就是雨,如今還是非常時期,明裡暗裡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咱們,你可千萬不要做傻事,以免後悔莫及啊。”向卜英不屑地哼了一聲,“叔父還真是不掉棺材不落淚啊,實話告訴你吧,我已經見過祖父了,現下什麼都知道了。你不孝不悌,軟禁父親、戕害長兄,為了一個丞相的頭銜同室操戈,為人所不齒。說什麼非常時期,你不過是怕事情敗露,影響你的錦繡前途罷了。”左相猛地站起身來,“你見過你祖父了?!什麼時候,在哪兒見的,速速如實道來!”向卜英向後退了一步,難以置信道:“果然是真的,祖父沒有騙我。你為何要害我父親,他是你的親哥哥啊!我是你的親侄兒啊!”左相沒有接話,厲聲道:“先回答我的問題,你究竟見過你祖父沒有,是不是在撒謊?!”“見過就是見過,我又不是你,為何要撒謊。”向卜英恨恨地抹了把眼淚,抬腿欲走。“向榮,攔住他!”左相厲聲吩咐,又對著向卜英道:“你今天不把話說明白,休想邁出這個門一步!”向卜英震驚地望向他,“你害我父親還不夠,如今還要軟禁我嗎?!”左相胸膛上下起伏,頓了頓才道:“茲事體大,我來不及跟你解釋,你先告訴我,你是否真的見過你祖父。你若真見過,他老人家恐怕命在旦夕。”向卜英看他語帶哽咽,不似作假,便半信半疑道:“我隻不過見他一麵,又怎會害死他。”左相一臉難以置信,“你怎會知道他在哪裡?”“我是向府的大少爺,有什麼事情瞞得住我。”向卜英不以為意,將如何探得莊子位置,又如何一個個找過去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左相聽得直拍大腿,“逆子……逆子!我父要命喪你手!”向榮此時也聽明白了,急道:“相爺,奴才這就帶人前去保護老太爺!”左相扶著書案沉沉喘息,聞言擺了擺手,“等等,莫要自亂陣腳,讓本相再想想。”聽到他們的對話,向卜英麵色驚異,他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自己,似乎闖了大禍。左相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長兄和沈玉接連被害,背後之人不管是皇上還是另有其人,都不會輕易放過父親。早先他將父親秘密送到莊子上,反倒保住了他一條性命。隻可惜英兒今日大張旗鼓地去了莊子上,父親的位置已經暴露,此刻亟待救援。隻是,不經上報深夜在京中集結大批侍衛,乃是大忌。即便尊如丞相,也不敢輕易挑戰皇上的底線。更何況,那個要父親命的人,很有可能就是皇上。他原本以為,皇上是被人陷害的。因為按照暗衛的本事,這幾日的功夫,已經足夠他們尋到莊子上去了。莊子上卻一直風平浪靜。可見,暗中殺害長兄和謀害沈玉的人,很有可能不是皇上。怎料近日內,宮中消息突然被嚴密封鎖,外頭打聽不到一點消息,又讓他分外生疑。若不是皇上做的,他又何必在這節骨眼上“防民之口”,清者自清豈不更好。皇上是聰明人,自然不會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低級錯誤,除非,事出有因。左相抬起眼,盯著黑漆漆的窗外,胸中愴然。父親縱然有錯,可罪不致死。要他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命喪黃泉,萬萬做不到。他寧願不要這烏紗帽,也不會做那不忠不孝之人。此事撲朔迷離,真凶究竟是誰,難以分辨。如此,便沒有萬無一失的選擇,所以,他不得不賭上一賭。“向榮,備馬。集結全府的親衛,留下必要的守衛,其他的都跟本相出城!”“是,相爺。”向卜英在一旁呆呆地看著,早已沒了先前的囂張氣焰,似有些手足無措。左相看向他,“你也一起吧,去看看,因你意氣用事,都惹了什麼禍端。”向卜英愣了愣,有些不服氣,胸中卻沒來由的生出幾分不安,猶豫了下,還是跟了上去。夜半,向府門口燈火通明。上百名府衛、上百匹戰馬在此處靜肅而立,黑壓壓一片,令人膽戰心驚。左相一身行裝,腰掛佩刀,跨上戰馬,高聲號令:“出發!”大批人馬應聲而動。城門守兵遠遠地聽著動靜,登上瞭望台一瞧,頓時瞠大了眼睛,趕緊下去稟報將軍。左相行至城門下,城門緊閉,城牆上官兵嚴陣以待。向榮叫門:“左相大人在此,速速打開城門!”守城將軍打城牆上露出頭來,“末將拜見左相大人。夜已深,左相大人集結大批人馬出城,可有聖上手諭?”左相道:“沒有。”守城將軍愣了愣,“那可有調令?”左相答:“亦無。”守城將軍賠著笑,道:“左相大人,並非末將阻攔,隻是軍有軍規,您若無手諭和調令,末將不能打開城門。”左相淡淡道:“本相今日出城,不為國事,隻為家事,還請劉將軍行個方便。待事情解決了,本相會親自進宮請罪。”“這……”劉將軍有些猶豫。向榮道:“我說劉將軍,縱然向府集結了人馬,可咱們這是出城,又不是進城,又有什麼打緊。”劉將軍略一沉吟:也對,隻要不危急皇城安危,賣向家一個麵子又有何難。於是便吩咐下去:“打開城門。”守兵傳令:“打開城門——”“吱——呀——”厚重的城門被徐徐打開,京郊曠野的大風,呼地一下灌了進來。左相向劉將軍點頭致意,雙腿夾緊馬腹,手起鞭落,馬兒如同離弦的箭一般衝了出去。大隊人馬轉眼消失在茫茫夜色裡,隻有鼻端若有若無的塵土氣,昭示著他們曾經來過。劉將軍有些感慨:向家最近頗不太平啊,剛辦完節度使的喪事,這大晚上的,又勞動左相親自出城。家事?能是什麼事呢?他摸摸頭,沒有什麼思緒,又搖搖頭,自顧自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