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嘉道:“魏太妃的人,你是查不得。此事恐怕還要麻煩皇後。”錢良暗喜,“皇上英明。微臣這就去稟報皇後娘娘。”齊嘉忙道:“慢著,你寫個折子遞上來,朕會親自拿給皇後,你不用去了。”錢良狐疑地抬頭,看見皇上一臉“茲事體大”的表情,被唬得一愣,心下疑竇頓生。“微臣遵命。隻是……皇上,您之前讓微臣接近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已知微臣在查容貴人一案,對微臣多有照拂。此番若不給皇後娘娘一個答複,微臣隻怕是前功儘棄。”“無妨,朕會在皇後麵前給你美言幾句的。你放心出宮去吧,莫要去叨擾皇後,這是聖旨。”“微臣遵命。”“去吧,趕緊回去寫折子,太陽下山前遞上來。”齊嘉歡樂地擺擺手,錢良一頭霧水地退了下去。日光逐漸稀薄,夏日傍晚的風總是最愜意的。向清歡披散著秀發,穿著寬鬆的緋色長裙,坐在池塘邊的石階上觀魚。仔細一瞧,她手裡還牽著一根長長的紅線,那紅線一直延伸到池塘裡,末端係著一個嬌豔欲滴的大櫻桃。這池裡的魚兒,是她的心愛之物,一直養得精心,每日都在清晨,選陽氣充足、水氣清新時喂食。如今太陽落山,隻能拿著櫻桃逗魚解悶了。永安宮裡,宮人來來往往,偏這一隅,時光似靜止了一般。不遠處的碧玉和珍珠對視一眼,娘娘這般平和自在的神情,她們瞧著,也覺得分外舒心。反正永安宮的大門緊閉,娘娘即使沒梳妝,也不會有人看到。夏日蟬鳴鳥叫,本就聒噪。今日內務府又著人在禦路上方鋪設葦席以遮擋日光,人聲高高低低,著實擾人。娘娘不願苛責辦差之人,索性讓人將大門關了。碧玉悄咪咪摸出幾個網兜,珍珠立刻會意,分發給身後的小姐妹。夏日百花爭豔,到處都是蹁躚飛舞的蝴蝶。幾個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園子玩起了撲蝴蝶。向清歡回頭瞧見,笑彎了眼睛,由得她們胡鬨。那些拘謹的太監宮女見狀,也大著膽子加入進來。禦輦到了永安宮,不期然地,竟然關著門。李德全倒吸一口涼氣,小心地看了眼皇上,上前叩門。叩了幾聲,竟也無人應答,李德全頂不住皇上涼涼的目光,心一橫,索性伸手去推。這一推,竟叫他推開一條縫。李德全一愣,接著咧開了嘴,“皇上,這門隻是掩著呢。”門被推開,裡頭笑鬨的動靜便傳了出來。齊嘉上前,親自將門推開,進了園子。園子裡的眾人正玩得歡實,絲毫沒注意到皇上駕到。一時間撲來搶去,歡聲笑語一片。齊嘉皺起了眉頭。瞥見皇上的神色,李德全心下一跳,剛想唱喏,卻被齊嘉阻住。齊嘉杵在門口,環視一圈,在園子的西側,找到了安安靜靜觀魚的向清歡。黑發如瀑,紅衣如血,她就那麼隨意地坐在水邊。也不瞧熱鬨,就那麼盯著水麵,小巧的腳從裙底伸出來,還一動一動的。那繡鞋,竟是平底的。齊嘉默默地看了一會兒。有個小太監一下撲到了兩隻粉蝶,剛想炫耀,一抬頭,便嚇得直直跪了下去。很快,永安宮的奴才跪了一園子。向清歡後知後覺地側過頭,卻發現齊嘉已經站在岸邊,正居高臨下地將她看著。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她原本篤定齊嘉今日不會來的。“臣妾給皇上請安。”“免禮。”齊嘉下得階來,伸手將她扶起,順理成章地牽住她的手,柔聲道:“皇後……在做什麼?”“回皇上,園中花草甚多,這時節蝴蝶太多了些,便想著讓宮人們捕了放出去一些。臣妾一時不察,險些怠慢了皇上,還請皇上恕罪。”向清歡說著又要行禮,不動聲色地掙紮了下,想將手抽出來。齊嘉卻一把將她拉住,道:“朕不是問他們,朕問你在做什麼。”向清歡一愣,下意識便把左手往身後藏了藏。齊嘉眼尖地看到水麵上漂著的紅線,好笑地牽過她的左手,果然,左手小指上正係著結呢。“皇後好興致,竟學三歲小兒逗魚玩兒。”向清歡臉上一熱,有心反駁,卻又覺得“我從小到大都這麼玩兒”似乎並不是一個好理由,隻得臊著臉閉緊了嘴巴。齊嘉笑出聲來,牽住她的手,便要往殿中去。向清歡卻心一橫,固執地看著那根紅線,她不想回去,尤其昨夜還發生了那樣的事情。齊嘉打量了下她的神色,輕歎一口氣,“既然皇後不想回去,朕在這說也行。”看了眼腳下的石階,他又戲謔道:“皇後要不要請朕坐下?”向清歡不好意思地伸了伸手,“皇上請。”帝後在石階排排坐,李德全率一眾宮人立於岸上,麵上風平浪靜,心裡已是驚濤駭浪。他原本以為,皇上隻是開竅了,如今看來,分明是開閘了。向清歡坐在石階上,雙腿並在一起,垂下的裙擺將繡鞋遮得嚴嚴實實。齊嘉不著痕跡地瞟一眼她安安分分的小腳,眼中閃過一絲遺憾,嘴上卻道:“朕今日來,是有樣重要的東西要交給皇後。”說著便將錢良風風火火遞上的折子拿出來。向清歡有些驚訝,“皇上折煞臣妾了,後宮不可乾政。”“無妨,是朕讓你看的,更何況,這上頭寫的,也不是政務,是錢良查到的當年容貴人一案的疑點。”向清歡這才接過,一目十行地看完,歎道:“此案果然有貓膩。”齊嘉點點頭,“皇後怎麼看?”向清歡抿唇,“臣妾還沒有頭緒。皇上以為呢?”齊嘉笑道:“沒有頭緒不要緊,索性這案子已經冤了十幾年了,不急在一時。倒是錢良,他想查一下魏太妃手下的人。你身為中宮,他肯定會求到永安宮來。魏太妃乃是端王的親母,你也是輕易得罪不得的,可有對策了?”向清歡略一思索,道:“臣妾還有幾個問題要請教錢大人,如果確實與魏太妃手下的人有關,再想對策不遲。”“好。不過,沒有對策也不要逞強,記住,萬事有朕。”向清歡錯愕地側過頭,卻見齊嘉正一錯不錯地盯著她,眸中似有漩渦一般,直讓她臉紅氣短、心如擂鼓。離齊嘉較遠的那隻手,不自覺攥緊了裙子。她垂下了眼簾,輕聲道:“臣妾謝皇上恩典。”齊嘉沒錯過她臉上的每一個表情,從開始的驚詫、羞澀到平靜如水,皇後仿佛在一瞬間切換了三種心境,可不管哪一種,都不是欣喜。他心下沉了沉,她果然還是不信他。二人沉默了片刻,齊嘉突然道:“前日大舅兄上奏,自請渡過青江到南越暗查,朕準了。”他也不看她,隻盯著波光粼粼的水麵,頗有些自暴自棄的味道。他不禁陰暗地想,此刻皇後的小腦袋裡,應該已經腦補了一場兔死狗烹的重頭戲。然而他當時派向卜文南征時,心中確實是有算計的,如此也不算冤枉了他。齊嘉垂了眉眼,將胸口那口鬱氣壓了下去。“哥哥就是這樣的性子,仗著有幾分功夫在身,哪兒都敢闖一闖。希望您能看在他對您、對大齊忠心耿耿的份上,多看護他一些。”向清歡歎口氣,小手摸了摸裙上的暗紋,隨口說道。齊嘉繃得僵直的臂膀,瞬間便軟了下來,心頭那口惡氣,瞬間春風化雨,盈盈潤潤地,似乎將要開出朵花來。他喉頭動了一動,“你不怪朕嗎?”向清歡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臣妾雖是女子,卻也讀過聖賢書,知道‘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的道理。哥哥是將軍,自然要保衛國家,為皇上捍衛大齊疆土,為百姓消災解難。皇上遣兵調將,臣妾為何要怪。”齊嘉的心立時冷了半分,皇後很聰明,她強調了向卜文的職責,巧妙地忽略掉他的用意。誠然向卜文是職責所在,可軍中如此多的將軍,如此多的公務,有的是肥差,有的是苦差。他給向卜文的,不僅是苦差,還是很可能要他命的苦差。朝廷上下,恐怕沒有一人相信,他此舉,沒有私心。很明顯,皇後也不信。旁人如何想他不在意,而皇後,他無法不在意。齊嘉張了張口,他想問她是否相信他,話到嘴邊,卻硬生生變成:“萬一卜文負傷,你會恨朕吧。”聞言,向清歡很是沉默了一陣,齊嘉從忐忑不安,等到心灰意冷,幾乎以為她是默認了。向清歡卻輕聲開了口,“皇上想聽實話嗎?”齊嘉下意識點點頭,見她沒有看他,又道:“朕想聽……皇後便肯說嗎?”向清歡直勾勾盯著水麵,聲音輕飄飄的,“臣妾自己也不知道。皇上,臣妾與哥哥從小一起長大,他是臣妾最親的人,如果他受了傷,或是……臣妾也不知自己是否承受的了。至於恨不恨您,臣妾現在是不恨的,相反,臣妾還要謝謝您。“謝謝您讓李廣做參軍,有他在,最起碼,哥哥不會折在自己人手裡。舅舅說,哥哥是天生將才,注定是要在戰場上一展抱負的。您憐惜他的才乾,令他如錐處囊,將來便是馬革裹屍,哥哥也是死得其所,他也不會恨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