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五年,大選秀女,當時有一江南女子姿容不俗,頗得端慧皇太後青眼,被選進宮封了容貴人,賜居承乾宮偏殿。(注:端慧皇太後:齊嘉之祖母,已逝)哀家還記得,當時承乾宮的主位是良妃,也就是如今的魏太妃。良妃慣會拜高踩低,那容貴人生性膽小怯懦,明裡暗裡沒少受她欺負。哀家身為中宮,本應為她主持公道,可她卻連告狀都不敢,哀家也不好對良妃太過苛責。一晃就到了先帝十二年。”“有一天夜裡,承乾宮偏殿突然傳出一聲聲淒厲的慘叫,宮女太監都被嚇得不輕,沒人敢進去瞧瞧。後來禁衛軍趕到,踹開了門,卻發現容貴人被捅了數刀,已然氣絕。在屍身旁邊,還躺著她的貼身宮女翠屏,翠屏手裡握著一把沾著血跡的匕首。當時,此事在宮中鬨得沸沸揚揚,人人自危。皇上,此事你還記得吧?”“嗯,朕記得。”齊嘉聽得入神,下意識應了,反應過來卻是萬分懊惱。方才母後與向清歡的對話,他自然是聽到了。作為男人,他當然是在意的,但他不想表現出來。他明白母後的用意,無非就是想證明向清歡的難能可貴,好讓自己幡然悔悟,好好寵愛於她。他不想如母後的意,便裝作聽不見,怎料薑還是老的辣,母後竟不動聲色,然後半路殺他個回馬槍,簡直防不勝防。見兒子懊惱地彆過了頭,太後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接著道:“但是翠屏卻沒有死,她隻是暈了過去。慎刑司對她嚴加審問,她卻一口咬定自己並未弑主,隻是暈了過去。審訊難免用刑,慎刑司的人卻發現,這翠屏甚是奇怪,剛挨了幾鞭子,身上便鮮血淋漓,將身上的衣服都浸透了。太醫令聽說此等怪事,親自前去查驗,發現翠屏的膚色比之常人要白,身上的皮膚嬌嫩無比,隻消輕輕碰觸,便會裂開血口子。據太醫令講,她並非是公主身子丫頭命,而是中了毒。”向清歡驚呼:“中了毒?”“對,她是中了五石散的毒。五石散本是治療傷寒的奇藥,長期服用,還有美白之功效。仁宗之時,名士之風盛行,時人附庸風雅,紛紛食用五石散以美化體貌。有人因長期服用此藥,不僅渾身潰爛,還出現幻覺,陷入癲狂,據說死狀極為淒慘。後來仁宗便頒布法令,將此藥列為禁藥,嚴禁藥堂售賣。本來此種猛藥已在大齊銷聲匿跡,不想竟在宮中出現。後來慎刑司多方查證,沒有發現其他可疑人等,便以‘翠屏食用五石散癲狂弑主’定了案。可憐容貴人一直謹小慎微,就這樣搭上了一條命。麗妃可比她幸運多了,至少不是自己丟了性命。”向清歡若有所思,道:“母後,兒臣曾經在書上看到過,五石散乃是用珍稀藥材製成,價格頗為昂貴,有些官宦之家都買不起。這翠屏不過是一介宮女,便是有配製的方子,又哪來的銀錢去購置藥材呢?”太後歎了口氣,“此事哀家和先帝也不是沒想過,隻是當時搜遍了闔宮上下,隻在容貴人的床下搜到一個不起眼的小壇子,裡麵裝著剩下的一點五石散。仵作給容貴人驗過了,她並沒有食用五石散,想來是翠屏藏在那裡的。慎刑司嚴刑審問了承乾宮的宮女太監,哪怕把他們打死,都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那個小壇子似乎憑空出現的一般。這件事情,曾經一度是哀家的心病,後來先帝將當時與翠屏有過交集的宮女太監都趕出了宮,發配邊疆,哀家心裡的石頭才放下來,漸漸便忘了。”向清歡用餘光看到後麵逐漸靠近的嬪妃們,突然便笑道:“母後莫要憂心了,以後兒臣定將殫精竭慮,將後宮治理地妥妥帖帖。”一邊說著,纖手卻借著廣袖的遮掩,在太後手心輕輕劃了三下。太後一愣,轉頭看見皇後認真的神色,立刻會意到:“哀家老了,以後這宮裡便要仰仗你了,麗妃一事算是結束了,以後宮裡可不要再出這等事情才好。”“是,兒臣謹遵母後教誨。”齊嘉神情有些凝重。當年容貴人去時,他不過是個孩子,隻隱約記得宮裡死了個貴人,其他的渾然忘卻了。適才皇後問的,也正是他所疑惑的。因此,方才他一直密切關注著她們二人的動靜,恰巧沒錯過皇後的小動作。他是練武之人,耳聰目明,自是知道後麵有嬪妃跟了上來。向清歡為何不想讓人聽見此事?難道她已經有眉目了?如此想著,他不自覺朝著她望過去,恰巧撞進一雙盈盈的水眸裡。齊嘉有些訝異,卻看見向清歡半點不慌,對著他微微一頷首,便轉過了頭。永安宮,向清歡用完了晚膳,天已經全黑了。今日她陪著太後在禦花園裡逛了許久,回到長樂宮,又侍奉著太後用膳喝藥,還陪著說了會子話。回到永安宮的時候,天已擦黑了。碧玉心想,得虧她機靈,一早便讓珍珠備著飯菜。太後初愈,飲食自是清淡的,沒準兒還用了藥材。皇後娘娘即便侍膳,也不會沒眼力見兒地留下來用膳。因天色已晚,為免積食,向清歡隻用了一點,覺得腹中饑感已消,便放下了筷子。此刻,她正在永安宮新修葺的園子裡散步消食。園子的西北角,她讓人移植了梔子花,此刻正開得如火如荼。梔子花粗粗大大,每逢花季香得撣都撣不開,因此,她隻讓人移植了三株。六月風自東南來,打永安宮上空悄悄潛入,撞在西北角的紅牆上,裹了滿滿的香氣再回蕩開來。一陣又一陣隱隱約約的香氣,在院子裡儘情飄蕩,讓人想要抓住,卻又遍尋不著,無端便多了幾分清新之氣。總有自詡風雅的文人不喜梔子花,隻因其香氣太濃,便斷言此花品格不高。她卻不以為然。百花自身哪有品格之分,不過是世人強行賦之。花之風骨,單看栽花之人想要如何呈現。此事與篆刻同理,時時謹記“密不透風,疏可跑馬”之理,加以匠心獨運,便可氣象萬千,變化無極。正想著,門外傳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側耳細聽,其中還夾雜了禦輦特有的吱呀聲。她隱在西北角的角落裡,巋然不動,隱隱聽見禦輦著地的聲音,似乎有人朝著這邊來了。守門的小太監跪下請安,緊接著園子裡的太監宮女呼啦啦跪下一大片。是齊嘉來了。他身披月色,大步邁入永安宮,目不斜視,直朝昭陽殿而去。眼見著,便到了回廊前。“皇上,臣妾在這兒。”齊嘉驀然回頭,便瞧見光影交錯處,皇後盈盈而立,身後大片大片潔白的梔子花,在那昏暗的角落裡格外明亮。齊嘉抬步朝她走過去,每近一步,便覺得暗香浮動,分外撩人。“皇後在此地做甚?”齊嘉開口,嗓音微啞。“臣妾……”不待向清歡開口,便有夜風突如其來,突兀地撞在這個角落裡,頃刻化作滿院的馨香。齊嘉頭一回認真打量永安宮的新園子。向清歡剛要答話,卻見皇上徑直越過她,在園子裡走走停停,一會瞧瞧這個,一會摸摸那個,不時還嗅上一嗅。一時也不知該怎麼應對。齊嘉這一走,身後的李德全便露了出來,剛好跟她打了個照麵。李德全衝她行了個禮,便一臉莫名地立著,似乎也頗為詫異。“皇後這園子,倒是彆致。以橫塘為中心,樓閣軒榭四麵環繞,其間有漏窗、回廊相連,園內的山石、古木、綠竹、花卉近看彆具風格,遠望渾然一體。春日繁花,夏日蕉廊,秋日紅蓼蘆塘,冬日梅影雪月,正是‘雨驚詩夢留蕉葉,風裁書聲出藕花’的閒雅。”齊嘉一邊踱步,一邊波瀾不驚地評價。聞言,李德全吃驚地打量眼前的園子,他雖不懂欣賞,卻分辨得出,對於皇上而言,這是極高的讚譽。皇上雖說得隨意,可憑他伴駕這麼多年的經驗,皇上可不像表麵那麼……“皇上謬讚了,臣妾不過是一時興起,此間都是些小女兒的心思,讓您見笑了。”隻看了一圈,便將她的心思一語道破,向清歡暗暗吃驚,卻不得不佩服齊嘉的敏銳。“皇後過謙了,朕瞧著,這園子甚好。可有名字了?”齊嘉繞了一圈,回到原處,與她擦肩而過時,突然問道。小徑由青石板鋪就,曲折狹窄,越過她時,齊嘉不得不側身而過。這一開口,聲音便在她耳畔響起,她能聽到他的呼吸,感受到他的氣息,甚至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正專注地在她的臉上流連。向清歡覺得有一股滾燙的熱源,自耳邊升騰而起,迅速向周邊擴散。她幾乎能感覺到,臉上細細的絨毛,都迅速伸展開來,大有烈火燎原之勢。幾乎是本能的,她向旁邊躲避,卻渾然忘記了,此刻,她正站在青石板的一端。再向外一步,便是鬆軟的泥土,萬萬承受不住她高高的鳳屐。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她腳下一軟,整個人便失去重心,朝外側倒去。有宮女發出一聲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