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在方野喬的腦海裡像是蒙上了一層霧,她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實發生過的,哪些又是她自己的幻想。也許是因為那段記憶太過痛苦,所以她刻意去遺忘,將一些太殘忍的細節淡化又自自欺欺人地修補。但儘管如此,她依然能記起當年發生的一切。在Judas捉住李安然的那一刻,方野喬和秦冕已經到了地下室,正好藏身在拐角觀察。看到這一幕,她立刻紅了眼,不顧一切地想要上前護住李安然,卻被秦冕一把按住,對她打了個手勢要她安靜下來。但眼下的情景哪容得了他們想出什麼合適的對策,許桀一時半會肯定趕不到,要是等到警察來,李安然估計命都保不住了。仿佛察覺到了方野喬無言的焦灼,秦冕伸手按住她的肩膀,衝她做口型:“貿然出去不是辦法,是送死。”方野喬讀懂了他的唇語,她處事一向冷靜,此刻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她明白貿然露麵不是辦法,隻是寧願自己去送死,也做不到在這裡眼睜睜地看著殺人犯步步逼近自己最好的朋友。她沒有辦法坐視不理。“求求你,求求你彆殺我……我什麼都沒有看見,我發誓不會說出去!”李安然不再徒勞地向前爬行,而是停下來,聲音近乎撕裂地哭泣哀求著Judas。方野喬咬緊牙關,所有的神經都在此刻繃到最緊,準備看準時機就衝過去。Judas卻沒有直接動手,而是放下了手中的鐮刀,俯身看向李安然,冷笑道:“你不是不怕嗎,不是說我會下地獄嗎?怎麼現在硬氣不起來了?”“你再硬氣一個給我看看啊。”李安然不敢直視他的麵孔,微微偏著頭,嘴唇和下巴不斷地顫抖著,淚水源源不斷地從眼眶中溢出來。果然,裝的再硬氣死到臨頭也不過如此而已,還不是要匍匐在他的腳底苦苦哀求?Judas一邊想著,忽然感受到一種極大的快感和滿足感。他蹲下身想要好好欣賞一番麵前人的恐懼,李安然表情卻忽地一變,而後惡狠狠地咬上了他的胳膊。他吃痛,意識到李安然方才的哭泣求饒都是故意令他放鬆警惕心。憤怒和痛楚一並爆發的同時,Judas立即狠狠將對方甩開。李安然被他甩開,整個人跌倒在地麵上。她的手心和臉頰都被蹭破,細碎的石子鑲嵌進掌心殷紅的傷口,鮮血混著灰塵流下來在臉頰和白毛衣上留下一道道臟兮兮的痕跡。她卻像是感受不到痛一樣,一邊喘息一邊很快意地笑了起來:“殺了我吧,我、宋朗、張思淼,我們所有人都會在地獄等著你的。”“方野喬絕對不會放過你的。”她毫不畏懼地盯著Judas,笑了起來。Judas感覺她的目光像是一道強烈的光線,刺穿他的身體直直地看進他實則懦弱不堪的靈魂。他狠狠地顫抖了一下,然後舉起刀向下砍去——方野喬心臟像是瞬間被攥緊了,她不假思索地衝上前,卻被秦冕牢牢牽製住。方野喬已經紅了眼,直接發狠地向秦冕的手腕咬去,往日溫和的秦冕卻毫不猶豫地重重給了她一耳光,然後反手牢牢地握住她的手腕將她直接按向地麵。那一耳光扇得她耳朵嗡嗡作響,牙齒磕破了嘴唇,口腔裡彌漫起一陣血腥味。短暫的眩暈過後便是驚懼。因為她分明從投射到牆上的陰影看到死神高舉鐮刀,而後重重落下——方野喬使出最大的力氣掙開秦冕的束縛,在掙脫的那一刻她聽到了骨節脫臼的脆響。但她還是晚了一步,她感覺到溫熱的血液迸濺到她臉上,燒起一片灼熱的疼痛。她咬緊牙關抬眼,那張鮮血淋漓,五官嚴重破損的麵孔便生生地闖入了眼簾。那是她永遠也不會忘記的一張臉。Judas拖著帶血的刀,抬起頭來看見對麵臉色蒼白,正緩緩抬起頭的少女。他在她眼中看到了痛楚,還有……無能為力的恨意。那正是他想看到的。Judas甚至想痛痛快快地笑一場,但他知道眼下的情景不允許他這麼做。他拖著刀,卻並不動手,而是慢慢地一步步向後退。他不想殺方野喬,他不想她死,至少不是現在。因為她跟那些人不一樣,她引以為傲的東西跟他們也不一樣。殺死她絕不是摧毀方野喬最好的方式,讓她活著,卻隻能無能為力地看自己的同伴和好友一個個死去才是。況且,警察應該就快到了。他扔下手中的凶器,轉頭就跑。秦冕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回頭朝方野喬喊道:“打120!你在這裡彆動,等許桀他們來!”方野喬看著兩人的身影消失在視野裡,忍不住走到李安然麵前,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如她意料中一樣,什麼都沒有。她靜靜地在李安然旁邊坐下來,黯淡的陽光通過那扇很小的窗戶照進來,照在已經死去的李安然身上。明明前一晚,她還坐在方野喬的身邊嘰嘰喳喳地說明天晚上想去吃壽司。而今天,那個表情生動、氣息溫熱的年輕姑娘,已經變成了一團冰冷的血肉。這一切發生的太快,快到荒誕的地步。像是初學者試圖用拙劣的筆觸寫出跌宕起伏的起承轉合,太生硬的淒厲像是一種黑色幽默。好像下一秒李安然就能突然坐起來,抹掉臉上畫上的血跡,笑嘻嘻地問她是不是很逼真。方野喬的世界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她就這麼和一具死相慘烈的屍體坐在地下室裡,直到許桀帶著人出現在他們麵前,她才慢吞吞地抬頭,平靜地道:“你來了。”纖瘦白淨的少女左臉腫起了一大片,右手軟軟地耷拉在身側,一看就是被擰脫臼了。在她旁邊,是一具死相慘烈的新鮮屍體。她眼睛裡沒有恐懼,臉上也沒有淚痕,整個人平靜得不正常。陳湘看到這一幕不禁皺起了眉頭,她知道親眼目睹身邊人的死亡,多半會令這個女孩患上PTSD。她會反複重現創傷性體驗或者持續性回避這段記憶。還會高度警覺,難以入睡,持續焦慮不安。她上前把方野喬拉起來帶離了現場,帶她去做心理疏導,後續的事務則由許桀負責指揮。下午三點,陽光透過窗戶灑進醫務室。方野喬手臂打了繃帶,正坐在心理醫生的對麵,低頭眯著眼睛看桌麵上那塊亮亮的光斑。心理醫生一副無能為力的表情看著她身旁的陳湘,搖了搖頭。半個小時前陳湘領著方野喬來到了這裡,然而任憑心理醫生再怎麼費儘口舌,方野喬都不肯開口說一個字,隻是沉默地低著頭。陳湘蹲下身,與方野喬保持在同一水平線上。她試探著將手覆在了方野喬的手上,方野喬沒有抽出手,也沒有回避她的眼神,隻是垂著眼靜靜地看向她。少女臉色蒼白,襯得左頰那一片潮紅的傷痕格外觸目驚心。她的手被陳湘握著,卻冷得像冰,怎麼握也握不暖,十根骨節突出的細瘦指節像是一折就會斷似的。陳湘心下一痛,想起自己像她一樣大時,還是個沒心沒肺的瘋丫頭,除了成績以外沒有要操心的事情。她輕輕歎口氣,用安撫的語氣開口說道:“野喬,我知道你現在很痛苦,說出來好嗎?我們可以一起承擔。不要這樣憋在心裡。”陳湘本來沒指望她會回應,正思索著下一句要說什麼,卻聽見方野喬清冷微啞的聲音響起:“我沒有。”她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嗯?”了一聲。抬頭看見方野喬平靜地注視著她,輕輕開口說道:“陳警官,我沒有痛苦,我隻是在想……”“我一定要親手抓住Judas,然後送他下地獄。”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毫無情緒波動,嘴角甚至挑起了一個極細微的笑,令陳湘猛然心驚。她見過這種眼神,卻從未想過它會出現在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臉上。陳湘無言地低下頭,握緊了方野喬的手:“野喬……”方野喬感受到她掌心傳來的熱度,安靜地等待著她繼續說下去。她以為陳湘會勸自己看開,說些節哀順變之類的客套話,卻不料陳湘抬起頭對她微微笑了笑:“彆叫我陳警官了,叫我姐姐吧。從今以後,姐姐保護你。”方野喬心裡微微一動,還未來得及開口說什麼,門就被推開了,門外站著臉色凝重的許桀和秦冕。“抓到了嗎?”陳湘回過頭,急切地問道。許桀搖了搖頭,聲音艱澀:“沒,被他跑掉了。”那天秦冕最終還是沒能追上Judas,但他和方野喬的心裡都已經有了答案——Judas,就是李思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