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方野喬在去辦公室的路上碰到了秦冕。她還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對方已經笑著跟她打了招呼,然後緊接著跟上一句:“昨天給你打電話怎麼沒接?”“去吳教授家裡了吧。”是陳述句。但秦冕的臉色並沒有不好看的樣子,他隻是平和地繼續道:“許桀跟我說了,怎麼樣,得到什麼啟發沒有?”“有點思路了……還不太完整。”方野喬回答,秦冕點了點頭,不鹹不淡地道了句彆就去了隔壁的技術科。方野喬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使勁搖了搖頭。……想什麼呢,怎麼可能。下班時,方野喬再次接到了方母的電話。隻不過她收到的並非父親蘇醒的喜訊。而是他的死訊。據方母在電話裡所說,父親是呼吸器出了問題,呼吸衰竭而死。目前警方還在調查究竟是意外還是人為。葬禮定在三天後,方野喬當天就購買了火車票趕回去,幫母親準備葬禮的相關事宜。去火葬場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方野喬站在爐門前,看著沉重的棺木緩緩地滑行進爐門,消失在她的視線裡。父親五十餘載的人生在火焰裡燃成一把灰燼。最後一眼。人完完整整地進去,出來時隻是一個小而輕的木盒子。方野喬的心情像是陰雨綿綿時分潮濕的土地,談不上悲傷卻沉甸甸地往下墜著,壓得她胸口隱隱作痛。她捧著那隻木盒子走出大門時,陰沉沉的天空下起了蒙蒙細雨,打濕她額前和貼在頸後的薄發,皮膚也泛起絲絲涼意。她心裡本就很淡的傷感此刻被一個無端冒出的念頭徹底衝刷乾淨。“路上注意安全。”……“不僅路上,平時也要注意安全。還有,記得提醒叔叔阿姨都保重身體。”……陸沉舟那雙深邃的眼睛又浮現在她麵前,他那天說的話,好像都在暗示她什麼。難道他早就預料到會有這天?他到底知道什麼?方野喬一邊想著,一邊招了招手,叫停了一輛出租車。葬禮當天,吳教授沒有來,隻是打了個電話慰問方母。陸致遠和陸沉舟來了,兩個人一直遠遠地站著,方野喬想問陸沉舟些什麼,卻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她站在門口,等每個來吊唁的人對她說一聲節哀順變後禮貌地點頭,心思卻早已飄遠。她已經清楚地意識到,這絕不是一場意外。父親的死也許與當年那間緊閉的書房有關。方野喬的童年孤僻又無趣,在家裡父母相敬如賓,卻總是保持著一些距離。母親對她的要求很嚴苛,每天幾點起床,幾點吃飯,要做什麼都安排得井井有條。父親又常常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研究學術,一整天都不出門。她沒有玩伴,家裡又總是冷清清的,於是兒時的方野喬唯一的樂趣就是觀察彆人。她通過觀察電視裡那些人的眼角眉梢來猜測他們的情緒和心理活動,推測下一步會發生的劇情,在多次成功之後,她便開始試著觀察父親和母親。母親的臉上總是沒有笑容,但她可以通過那張一向麵無表情的臉上細微的表情,來推測母親的真實心情。例如她生氣的時候會皺鼻子,高興的時候眉毛的弧度會上揚。父親總是溫和鎮定的,但他心情激動或緊張的時候,眼角會跳。成年人說話總是缺少坦誠,而方野喬也不再需要通過語言來了解彆人的內心,而是通過對方的表情和小動作。因為它們不會撒謊。直到她從父親的眉宇間發現某種躁動的情緒——他的眼角連續跳動了一周。這種情緒導致家裡的氣氛都變得古怪起來,她總覺得父親會突然做出某些出人意料的舉動和行為。在這種一周以後,父親失蹤了。母親對此表現得很平靜,她不報警,不尋人,好像父親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而方野喬在母親的表情中讀到了要她不許多問,於是她乖乖閉嘴,卻對她從未踏足的那間、永遠緊閉的書房起了興趣,父親失蹤前常常一整天都把自己關在那間書房,不知道在研究什麼。終於有一天,方野喬忍不住推開了那扇門,她看到接近三米的書櫃裡立著成千上萬本書籍。從那天以後,方野喬經在書房待上一整天,到飯點的時候再偷偷溜出去。有些時候書裡會夾著一些字跡潦草的手稿,有文字也有圖畫,那時方野喬從來沒有注意過那些手稿,隻是再塞回原位繼續找自己想要的書。上麵的內容她已經回憶不起來,隻不過隱約覺得——也許父親的失蹤和父親的死,都與那些奇怪的手稿有關。葬禮結束後,方野喬回到家中為父親收拾衣物。時隔多年,她終於再次打開了那扇緊鎖了多年的門。父親在失蹤兩年後回來了。他回家的時候,他斷了一根小指,精神也有些恍惚,時常不知道在自言自語些什麼。在母親帶父親去醫院之前,她把那扇門鎖了起來。“你爸就是因為太著魔,才會變成這個樣子,這些東西你以後也彆看了。”她背對著方野喬鎖門,語氣輕描淡寫,以至於她看不到母親凝重的表情。在那之後,方野喬再也沒有打開過書房的那扇門。而現在,她要推開那扇門,找到它後麵藏著的真相。多少年過去了,書架上已經落滿了灰塵,書房裡的布局和書籍卻幾乎沒有發生任何改變。當年書房被鎖的匆忙,鎖之前她攤在書桌上正在看的書、空了的水杯和一袋未開封的餅乾依然好端端地留在原地,就連鐘表都不知道何時停了下來,永遠停在了某一天下午的5:34分。這間房間像是被定格了一樣。方野喬不自覺地摒住呼吸,她從左到右將書一排排地看過去——《夢的解析》、《自卑與超越》、《烏合之眾》……都是她讀過的書。不在這裡。她將低處的書籍大致地掃了一眼,沒有發現她印象中夾著東西的那本書。於是又把椅子搬過來踩著向上看,上麵的書大多是她沒有讀過的——《普通心理學》、《非暴力溝通》……有些是因為那時候年紀小讀不下去,有些則是還未來得及讀。就在這時,她看到一本藍皮書籍,書脊上寫著的題目是《路西法效應》。方野喬心念一動,伸手將那本書抽了出來——就是它。書上積累的灰塵頓時飛揚起來,嗆得她咳嗽起來。像是千萬隻舊時的蝴蝶紛至遝來,在她的喉嚨中振翅。方野喬感到心臟在嗓子眼劇烈地跳動著。她翻開那本書,那些泛黃的紙頁果真撲簌簌地落了下來。她蹲下撿起,發現那些潦草的字跡都褪了色,要在陽光下努力辨認才能勉強看出寫的是什麼。她舉起第一張薄薄的紙頁,透過陽光眯著眼睛觀察起來。那上麵沒有寫字,隻有一張草稿圖,看形狀和結構畫的像是一座工廠。方野喬又拿起第二張,剛堪堪辨認出一個潦草的標題——Devil’sexperiment.惡魔實驗?她剛要繼續讀下去,母親突然把門推開了:“出來吃飯了。”“哦,好。”方野喬放下手中的東西,想著晚飯後繼續看。但在她走出房間後,母親的眼神卻在那堆泛黃的紙上停留了一瞬,走了進去。兩分鐘後,她若無其事地出來,帶上了房門。晚飯的時候,一向無話的母親卻十分異常地給方野喬夾起菜來,方野喬心裡覺得奇怪,卻沒出聲問,隻是埋頭一聲不吭地將菜吃掉,然後母親又及時地添上。方野喬:“……”直到方野喬實在忍不住把筷子放下:“媽,我飽了。”“哦,飽了啊。”方母像是剛剛回過神來一樣,“那把碗放這吧,我等會一塊刷。”“好。”方野喬放下碗筷,準備再回到書房,卻被母親叫住了:“那個房間太臟了,全是灰。你就彆進去了,我收拾收拾再說。”這時方野喬已經站在了門口,發現方才放著草稿紙的地板上空空如也,她回過頭:“你把那些紙都扔了?”“嗯,扔了,全都是灰。”她注意到方野喬的不對勁,開口問道:“不是一堆廢紙嗎?怎麼了,你還有用?”方野喬搖了搖頭:“哦,沒事,確實是廢紙。那我先回房間了。”母親說的不是真話。她絕對知道那不是廢紙,扔掉它們也不是無意之舉,而是有些東西不想讓她知道。從陸沉舟留給她的那一番與其說是囑咐不如說是忠告的話開始,事情就變得讓人難以理解,再加上還沒有解決的案子,都讓她頭痛欲裂。她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Devil’experiment,到底會是什麼呢?不如回去翻翻局裡的檔案,說不定會有什麼線索。方野喬歎了口氣,翻身把臉埋進枕頭裡,帶著滿腦子困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