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津的葬禮結束後，刑警隊的成員都到方野喬的病房探望她。幾個人的眼眶都紅紅的，反倒是親眼目睹了全過程的方野喬看起來最鎮定。就像那天她從建築工地裡走出來，滿手滿臉都是鮮血，表情卻平靜得發冷，仿佛剛剛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如果不是她在兩秒鐘後突然暈厥的話。氣氛很壓抑，沒有任何人有心情開口講話。白展默默地打量著方野喬，覺得她看起來很陌生。他們不知道，這兩天來方野喬一直在思考一件事——那天Themis將鋼筋推下來的時候，恍惚之間她看見他用的是左手。這並不是讓她感到驚訝的理由，從一開始汪茜茜一案她就推斷出凶手應該是個左利手。而是她由此聯想到了一個人。電梯裡的碰麵，推下鋼筋的情景，他逃跑時的身影……她反複重構那些畫麵後，發現他的身影分明與記憶中一個模糊的影子重疊在一起。那天許桀最終並未抓住Themis，隻是扭傷了對方的小臂。回來時卻並未見他的神情有多少罪犯從手下逃脫的憤懣與沮喪。更多的是古怪。坐了一會兒以後，其他人都離開了，許桀卻說有些話要單獨對方野喬說。狹小的病房裡隻剩下兩個人麵對麵。“我懷疑……”許桀頓了頓，看見方野喬清清亮亮的眼睛裡並無疑問，反而有幾分了然，頓時明白她已經什麼都猜到了。那天他本可以抓住Themis，最後卻被對方抓住機會逃脫，就是因為在他與麵具上那雙狹長的眼睛目光交彙之時，電光火石間想起了什麼。這張能劇麵具……“他就是喜歡收集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滿不在乎的女聲在腦海中浮現。而對方似乎也想起了這件往事，動作竟有一瞬間的停滯。震驚和困惑之餘，許桀不由放鬆了一瞬的神經，本已被他握住手臂的Themis便趁機掙開他的束縛逃脫。於是本該抓住他的許桀僅僅是扭傷了他的小臂。“可我們現在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他就是Themis。”說到這兒，許桀煩躁地揉了揉頭發。“很快就會有了。”方野喬麵無表情地扯了扯嘴角，語氣平靜：“因為他的下一個目標，應該會是我。”許桀震驚地抬頭看向她。從校園暴力者，到無良記者，再到為殺人犯辯護的律師，Themis每次都會選擇近期以來熱度最高的輿論人物進行“懲戒”。哪還有比救“壞人”的警察更合適的人選呢？吳津和於鬆的死好像給人們帶去了不小的震動，兩具血淋淋的屍體砸進在場所有人的雙目，也撼動了他們的神經。全民狂歡在新聞中報道了吳津的葬禮過後漸漸平息下去，冷靜下來的人們開始反思：這樣真的是對的嗎？於是開始有人在Themis的帖子下勸他停手，可Themis怎麼可能聽得進去。不僅是方野喬，連許桀也必須被寫進他的死亡名單。因為他心知肚明他們已經發現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如果不及時滅口，什麼時候被他們抓住把柄將後患無窮。時至今日Themis已懶得再打著“為民除害”的旗號，也撕下了那張“正義之神”的麵具。他在最新的帖子裡宣布了這一消息，不顧眾人勸阻，明確地將下一個目標指向了方野喬。看到這條消息的時候，方野喬剛出院回到局裡工作。她坐在電腦前麵，盯著那行字沉默了很久，“喬喬……”趙姝看她這樣有點擔心，輕輕地晃了晃她的手：“你彆太擔心，許隊一定不會給他這個機會的……我們都會保護你的，這次一定能抓到他……”許是那個“我們”讓趙姝聯想到了已經不在了的吳津，她眼眶一紅，突然哽住說不下去了。方野喬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隻是搖了搖頭：“我不擔心這個。”“那你在想什麼？”趙姝看方野喬近日來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以為她仍舊對吳津的死不能釋懷，便連忙控製住自己的情緒，生怕再刺激到方野喬。“……沒什麼。”她想到趙姝並不清楚那一段往事，於是頓了頓，輕輕回答道。她隻是在想，陳瀟變成今天這樣，是因為陳湘的死嗎？……是因為自己嗎？難道他那天說的原諒，那天的笑，眼睛裡的光都是用來嘲諷自己的偽裝？他假意原諒，然後親手刺穿這個美麗的謊言，用血淋淋的事實告訴她——他沒有忘，也沒有原諒。她是罪人，她不會被原諒。她耳邊是急促的腳步聲和呼吸聲，隨著聲音越發清晰，她忽然意識到那來自於她自己。她隻記得自己要去救人，卻想不起那人是誰，隻能不斷地在沒有儘頭的長廊上奔跑，像是身體不受自己控製一樣。“方野喬。”她回過頭，看到身後站著一個年輕女人，麵容清秀，正笑眼彎彎地看著自己。是陳湘。方野喬忽然意識到自己要找的就是她，剛想上前，卻突然看到她的衣角燃燒起來，緊接著是發梢，睫毛和指尖。然後虛空中突然騰起一團烈烈的火焰，迅速地吞沒了陳湘的身軀。方野喬慌了神，伸出手想要拉她，卻像是被一道無形的牆隔開一樣，隻摸到滿手的冰涼和堅硬。“好痛……救救我……”火光吞噬了陳湘的皮膚，方野喬看不見她的表情，隻能聽見她愈發嘶啞瘋狂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消失。然後火光中走出一個燃燒著的身影，那人身形高大，骨骼也比陳湘要寬出許多。她鬼使神差地站在原地沒有動，看著那個正在燃燒的詭異身影慢慢向自己靠近。那張被火焰灼燒著卻毫發無損的麵孔貼在透明的玻璃牆上，緩緩拉出一個笑容。那是陳瀟的臉。他伸出焦黑殘破的手掌，像是想要觸摸方野喬，卻因為那道阻隔不得不停留在半空中。於是他臉上的笑容寸寸扭曲起來，化成了一個怨毒的表情。“你為什麼不救我？”他緩緩開口，頂著一張男人的臉，卻是陳湘細細的聲線，有一種近乎撕裂的錯位感。“你為什麼不救我？！都是你害的！”“他”尖叫起來，聲音撕扯著方野喬的耳膜。那人掌心下的玻璃牆忽然裂開一道道深深的裂痕，布滿裂紋的玻璃後那張臉褪去了半邊的皮肉，露出陳湘清秀溫和的麵孔。於是那張臉半邊是陳瀟猙獰怨毒的表情，半邊是陳湘的微笑。方野喬轉身想逃，玻璃卻在這一刻猛然爆裂開來。她霍然張開雙眼，卻沒有尖叫，看到頭頂的天花板才意識到那是一場噩夢。三千個日夜裡燃燒著不曾熄滅的大火和相同的噩夢，早就成為了她生活裡的一部分。她平靜地接受再平靜地醒來，早就習以為常。可這次卻不一樣，她盯著天花板喘了幾口粗氣，才慢慢平複下來狂亂的心跳。方野喬慢慢從床上坐起來，打開手機。3：46分，距離Themis下的最後通牒還有不足24個小時。他的帖子裡標注的日期，正是今天。她知道此刻趙姝就睡在與她僅僅一牆之隔的客廳裡，樓下停靠著幾輛警方的車，白展和許桀此時應該正在車上。他們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就算Themis有通天的本領，也不可能有任何機會把方野喬從這裡帶出去。但即使是這樣，因為有了上次於鬆的教訓，也沒有人敢放鬆警惕。方野喬下床去廚房喝水的時候，發現客廳裡亮著一盞台燈。趙姝還醒著，熬得通紅的雙眼盯著電腦屏幕，黑桃一點也不怕生地蜷在她腿邊睡得正香。“趙姝，這都幾點了，你怎麼還沒睡覺？”“喬喬你怎麼醒啦？”聽到方野喬的聲音，趙姝揉了揉眼睛抬起頭來，努力用歡快的語氣說道：“沒事兒，我不困，還有些工作沒忙完，我得趕趕進度。”說著，她看了看牆上掛著的表：“這才三點，你再去睡一會兒吧。”方野喬站著沒動。趙姝合上電腦，看到方野喬光著腳站在地麵上，燈光和陰影構成的視覺騙局使她本就單薄的骨架顯得更加瘦小，幾乎像個未成年的少女。她低頭凝視著地麵，不知道在想什麼。想到這兒她突然心裡有點不忍，頓了頓，小聲道：“沒事的喬喬，你不用擔心，大家會保證你的安全的。”“不是。”方野喬抬起頭來，深而黑的眼睛在燈光下反射出玻璃一樣的光芒：“我在想，這裡麵會不會……有詐。”她一直以來都對Themis這次下達的死亡預告心有懷疑。能看出來他迫切地想除掉方野喬，以至於連一直以來冠冕堂皇戴著的“正義之神”的偽善麵具都可以舍棄不要。他太急了……這很不符合他以往的風格。如果說他是拿捏住了於鬆“不認為自己有錯”這一心態，並且認定他不會老老實實地任由警察控製活動範圍，接受24小時的監察，才給了他在重重監控和保護之下鑽空子的機會。那麼他也不應該將相同的計策使用在方野喬身上，正如他在處置汪茜茜和廖濤之前都不曾用過“死亡預告”的方式。除非他是想以此擾亂視線，故意掩人耳目。“你個修心理的……看人這方麵竟然這麼遲鈍。”一段對話突然闖進了方野喬的腦海，清晰地在她耳邊回放著。“反正，離他遠點，這時候出現在這裡……他不太對勁。”原來第一個發現不對勁的，並不是許桀，也不是她。而是秦冕。所以Themis要除掉的人，並不隻有她和許桀。血液瞬間衝上她的頭頂。方野喬衝回臥室，打開手機鎖屏以後飛快地撥通那一串號碼。趙姝不解地跟上來：“哎，怎麼了？”卻在看到方野喬的臉色後驟然噤聲，隻看著她的眉毛皺得越來越緊。無人接聽。幾十秒的忙音過後電話被自動掛斷了。她放下手機，轉過頭去對趙姝說：“趙姝，讓局裡的人聯係一下秦冕。”趙姝看到方野喬的表情便明白，多半是出事兒了，她連忙應下來。趙姝出去以後，方野喬按了按鼻梁，閉上眼睛。Themis對自己下的死亡預告，多半是個陰謀。他的目的就是將所有人的精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然後選擇另一個對自己有威脅的目標下手。而那個目標，必定是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秦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