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推斷的擦不多,Themis身高一米八左右,中等身材,看起來年齡在三十五歲上下。”方野喬掐了掐眉心,“但他戴著麵具,還使用了變聲器。”“他是個很囂張的人,今天他原本可以避開我帶著於鬆離開,但他故意讓我看見了他,暴露自己的行蹤。”她放下手,聲音平靜,“他選擇開庭這個特殊的日子,又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蹤,他本身就沒想隱藏。所以我猜,就算我們不追查,他也會主動現身的。”他肯定會選擇一種大張旗鼓的殺人方式。趙姝敲了敲門,抱著電腦走了進來。看到她,許桀不抱什麼希望地問了一句:“怎麼樣?查到他們的去向了嗎?”“不用查了……他發了一小段視頻。”趙姝露出一個幾乎稱得上慘淡的笑容,將電腦屏幕轉向了許桀。視頻,於鬆正被吊在一處斷裂的梯子上方,背景像是一片中止施工的建築工地。“他還發起了一個活動,發動大家到現場錄像並發送到帖子裡,隻要po出照片或錄像的人數滿五百個,Themis就會剪斷那條繩子。”趙姝指了指於鬆身下距離他三四米的那架梯子,“一旦他剪開繩子,於鬆必然會被刺個對穿。“現在那裡應該已經聚集了不少圍觀群眾了。”趙姝臉色難看地滑動了一下頁麵,已然有跟帖的人在後麵po出了現場的視頻照片。趙姝入職那麼多年以來還從未見過如此囂張的凶手,竟然敢大張旗鼓地發動大眾一起參與到一場“殺人遊戲”裡來。看著那根看起來並不怎麼結識的繩子在風中轉動,比起滿五百人發送視頻後Themis把繩子剪斷,他們更害怕在那之前繩子就會自己裂開。視頻裡的於鬆一動不動,也許已經昏迷了。許桀伸手按了按太陽穴,苦笑道:“這倒是個好事,不然他掙紮起來,隻怕事情會更麻煩。”吳津站在後麵,皺著眉認真地觀察著視頻裡的背景和地形:“這是金華商廈旁邊那處工地……離這裡大概有五公裡。”三十分鐘後,警方趕到現場,發現早有大批圍觀群眾聚集在此。現在擺在他們麵前的有三件事情:一是疏散圍觀群眾,二是救下於鬆。三是抓到Themis.既然Themis說過他會親手剪斷那根繩子,就證明他今天一定會出現在現場。也許此時,他就正躲在某處,窺視著警方的一舉一動。許桀本以為重點在後兩項上,卻沒想到在疏散群眾這一條上,他們就碰了壁。每個人都想留下來看無良律師被處決,氣得白展這個急性子破口大罵他們“沒人性”,全然忘了自己也曾說過:“這種社會敗類還不如死了”這樣的氣話。現場頓時一片混亂,雙方甚至起了肢體衝突。方野喬知道這就是Themis想看到的場景。這種衝突會加劇群眾衝動和憤怒的情緒,而這種情緒必將轉化為不良的影響。本來在觀望的路人也在情緒的煽動下紛紛舉起手機。果不其然,在雙方爭執不下的這十分鐘裡,帖子回複開始暴漲。她抬起頭來,看向頭頂陰沉沉的天空。Themis,他又會在哪裡看著這一切呢?方野喬看著不斷攀升的回複數量,又低頭看了看表,焦躁的心情不斷地升溫。她一咬後槽牙,脫掉大衣,扯下圍巾塞進身旁的趙姝手裡:“等不了了,你等等跟許隊說一聲,我得先去救人。”一月的風冷得刺骨,可大衣和圍巾在這種時候實在太累贅。方野喬乾脆脫得隻剩一件毛衣和牛仔褲,直消一分鐘便凍得手腳冰涼。她順著施工樓梯一路爬上去後,發現於鬆就吊在離自己十米以外的鐵護欄上。方野喬剛想上前,看看要怎麼把於鬆解救下來,突然發現前麵沒有任何樓梯或者通道,隻是空蕩蕩的一片。這裡離地麵已經有六七米的高度,一旦一腳踩空,必死無疑。方野喬霎時間驚出一身冷汗。Themis真是夠狡猾,特意選擇這樣一處停工很久的建築工地,設施不全,還可能處處都藏著隱患和危險。她一邊觀察地形,一邊調整呼吸。這時,跟在她後麵一起來的吳津也到了,看她停下來,出聲問道:“怎麼了?”“前麵沒有路,要想過去的話,隻能爬下去。”方野喬指了指麵前的腳手架,吳津沒說話,隻是抬起頭看她。“走吧。”她說。寒冬臘月,方野喬隻穿了一層薄薄的白色毛衣和一條牛仔褲,蒼白的臉和唇透出一股病態的青,像是盞在寒風裡搖搖欲墜的熾白的燈。但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卻燒著一捧近乎狂熱的光。不到兩分鐘後,方野喬抓在鐵質護欄上的手就開始鑽心地疼,血從裂開的皮膚裡湧出來將皮膚和護欄粘在一起,拿起來的時候撕破一片黏連的皮膚。她抽出手在白毛衣上一抹,看到這一幕,吳津在她身後皺了皺眉頭。“你在這兒待著,我過去。”吳津拍了拍方野喬的肩膀,示意她停下來。時間緊迫,方野喬明白這樣下去自己反而會成為吳津的拖累。於是也不再堅持,退到一邊找了個合適的姿勢在腳手架上站穩。吳津動作敏捷而沉穩地向著於鬆的方向移動著,方野喬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來幾分——他們還來得及。這時,腳底突然傳來喊聲:“你們看!他們在乾什麼!”吳津的身形頓時一晃,方野喬一句“小心”到了嗓子邊又被硬生生地咽了下去,生怕再次分了吳津的神。他們被看見了,那Themis會不會也已經發現了他們的行動?方野喬低下頭,腳下交錯的鐵架間露出一片狹小的空隙。此刻她站在距離地麵十米有餘的高度,腳下是灰白色的天空,一時間竟有些顛倒的錯亂感。Themis現在會在哪裡呢?腰間的對講機突然傳來了許桀焦急的聲音:“野喬,你們動作一定要快!”嘈雜的背景音裡隱約傳來吵鬨聲:“你們有這個時間不去抓凶手,來救什麼壞人!”“投票!讓他得到應有的懲罰!”許桀似乎正抬高聲調講話試圖平複群眾的情緒,卻被越來越高的呼聲淹沒。一陣電流聲和忙音過後,傳來了趙姝斷斷續續的聲音:“喬喬……人數越來越多了,根本……控製不住。”雖然聽不太清趙姝到底在說什麼,方野喬也意識到現在的局勢很不好。大概是圍觀群眾發現了他們解救於鬆的行動後,對警方救“壞人”的舉動很不滿。再加上臨近年關,這段時間出了好幾起大大小小的搶劫案、詐騙案一類,多少案件懸而未決,警察卻花時間來救一個毫無人性的無良律師,無疑是給他們憤怒的情緒火上澆油。方野喬明白那些人心中都在想什麼,他們卻不知道那些案件本身也不由刑警隊負責,他們的憤怒發泄錯了地方,鬨出再大的陣仗也解決不了問題。可警方根本沒有絲毫辯解的機會,不能還手也不能還口,一不留神就要被打上惡意負麵的標簽。……然後成為下一個目標。人數正在瘋狂攀升,前方的吳津卻對情況一無所知。他已經順利地到達了地方,正在設法將於鬆安全解救下來。“你不可能要求每個人都時刻保持清醒和獨立的思考,尤其當人聚集成為群眾時,他們是愚蠢且容易被煽動的。”她無端想起多年前秦冕對她說過的那句話,那時她不同意他的觀點。而如今,她看著地麵上在視野中縮成無數個黑點的、攢動的人群,苦笑了一下,喃喃地自言自語道:“你是對的。”然後她咬了咬牙:“……但我偏偏不認。”“彆再拍了!你們這是在殺人!”方野喬喊的聲音幾乎撕裂,有力地砸進每個人的耳膜:“如果他死了,你們每個人的手上都會染上鮮血!”“殺人”這個罪名還是太重了一些,那些熱血上頭的人無疑被這幾句話砸的清醒了一些。人群中的騷動漸漸平息,許多人停了下來,也放下了錄像和直播的手。回帖的人數還在增長,速度卻明顯減緩。“好了。”這時吳津出聲,他已經順利地解開了於鬆一側的繩子,可是因為於鬆還處於昏迷狀態沒有知覺,將他抬下來時必須格外小心謹慎,所以另一側的繩子遲遲沒有解開。“你來幫……”話音未落,卻陡生變故。繩子從中間斷裂開來,吳津眼疾手快地伸手拖住於鬆,自己卻被扯下去半個身子。方野喬心裡猛地一沉,她迅速掏出對講機呼叫許桀來幫忙,然後上前伸手抓住吳津的手腕。她一手握著欄杆,另一隻手拖著兩個人的重量。剛剛停止流血的傷口頓時崩裂開,血肉和冰冷的鐵黏連在一起,生冷的痛直鑽骨髓。方野喬幾乎快把嘴唇咬破,在她手臂即將失去知覺的時候,她的頭頂閃過一片黑影。她啞著嗓子勉強發出一點聲音:“許桀,我在這兒。”然後她突然意識到那不是許桀。因為那個人並沒有要拉她一把的意思,而且那人並不在她身後,而是在她上方。她分明聽到什麼東西被推下來的聲音。那幾秒的時間被無限放大延長變清晰,當有什麼伴著風聲呼嘯而下的同一時間,她聽清了身後急促的腳步聲與呼吸聲。那才是許桀。可一切都晚了。黑影砸下時帶起一陣鐵鏽氣息的風,她定睛一看——那是一根長長的鋼筋。下一秒,鋼筋貫穿了吳津的肩膀,噴湧而出的鮮血濺了方野喬一臉。瞬間,她視野中一片猩紅,唇齒感受到血液甜腥的氣息。她拚了命地想拉住下墜的兩個人,卻被一股力道重重地扯開,跌回了堅實的地麵上。方野喬怔怔地看著空空如也的雙手。兩秒後,下麵傳來重物墜地的聲音和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她閉了閉眼睛,回憶起八年前鮮血濺入眼角的灼痛。……那張嚴重破損的麵孔近在咫尺,血肉模糊的鼻尖與她相貼。……“你從來都不是救世主,你救不了他們。”八年前她眼睜睜看著一條生命在自己眼前逝去,八年後她依舊拯救不了誰。相同的噩夢再一次上演,而她又一次錯過。她睜開眼睛,看到罪魁禍首一閃而過的身影。“追上他。”方野喬蒼白的臉上滿是鮮血,她目光空空地看著許桀。她抹了一把臉,又一次重複,聲音冷得像淬了冰的刀:“我沒事,追上他。”方才在上一層的凶手此刻閃身出現在他們身後,然後從樓梯奪路而逃。許桀沒有猶豫,拔腿追了上去。方野喬勉強站起身來,轉身搖晃著下樓。她不敢向下看,因為她知道吳津和於鬆都絕無生還的可能。她聽到紛亂的腳步聲,救護車的聲音,感受到每一個路過她的人驚恐和打量的眼神。而後世界顛倒錯亂,她看到的最後一幕是一望無際的灰白色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