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報警了。”綁匪用的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任菲的心倏然涼了一半,但她不斷地告誡自己不能慌,一旦慌了一切都完了。“沒想到你這麼不遵守我們之間的約定,我還以為你很有誠意呢。”對方好像也不怎麼生氣,語氣懶洋洋的,似乎很可惜。“那今天我就先走咯,不過……我留了樣東西給你。”“我就說一遍:西郊路17號那棟廢棄工廠,2號門,自己去找吧。”直到忙音響起,任菲才猛然驚醒一般。她發了瘋地跑回車上,照著對方說的目的地一腳油門踩到了底,把身後的警察和媒體都拋之腦後。“老大!”白展反應最快,許桀也沒料到還有這麼一出。眼看著任菲的車絕塵而去,方野喬掂了掂手中的槍:“車借我們用一下。”口氣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命令。廖濤哪敢不答應,他巴不得趕緊擺脫,連忙點著頭掏出了車鑰匙。任菲跌跌撞撞地下了車,衝進廢棄工廠前那片荒蕪的草地。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少年沒那麼慌張無措過了。她進入社會比同齡人都早,彆人還在校園裡度過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她已經一個人住進了狹小潮濕的地下室裡,每天都在盤算著到底怎麼樣才能順利地活過這個月。任菲前十七年的人生像是一部落了灰的破書,連書頁都發了黴。彆人的書脊上寫著明亮、溫暖與美好,她的書脊上寫著貧窮、灰塵和卑微。直到她遇到了那名星探。住在地下室的少女第一次知道原來這個世界是這樣大,它的全貌是如此廣闊美麗。原來真的有人可以每天穿的光鮮亮麗,像公主一樣活著。她沒想過太多,她貧瘠又單純的世界裡沒有豐厚的片酬、被萬眾矚目或是奪得獎項,隻是想穿上那條漂亮的裙子,就這樣稀裡糊塗地踏進了娛樂圈。後來任菲才知道娛樂圈原沒有她想的那樣容易和簡單,明星也並不是每天隻用穿得漂漂亮亮,她要在在酒桌上陪著大老板笑,學著不動聲色地回擊其他人的不懷好意,要得體地應付媒體,不能讓他們抓住把柄。她在記者麵前說錯過話,在紅毯上出過醜,也曾在被全網黑的時候躲在洗手間偷偷哭。那時候她十八歲。後來她成了最年輕的視後,每一部電視劇都收視口碑雙豐收。她不再莽撞卻依舊直率,隻是這一次不會再有人嘲笑她,每個人都佩服她的敢愛敢恨。她是宴會上最驕傲飛揚的紅玫瑰,是紅毯上當之無愧的焦點。她再也不會躲在洗手間哭,也有好多年不曾慌張或狼狽。如今她三十三歲。可現在,十八歲時那個懦弱、狼狽的任菲好像又回到了三十三歲的任菲身體裡。也許實際上她從來沒有離開過。任菲腿腳發軟地站在二號門前,心中充斥著巨大的恐懼。她清楚麵前那棵樹下有自己要找的東西,卻在這一刻失去了麵對它的勇氣。她深呼吸,蹲下身。而後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白展摒住了呼吸,有點不安地轉過頭詢問:“你們有沒有聽見?”吳津點了點頭:“好像是任菲的聲音。”白展頓時有一種猜想被落實的感覺,他眼角抽動了一下:“該不會任遠遙已經……”“不會。”方野喬果斷地否認道,“聲音是從那邊傳來的,我們去看看。”說完,她第一個抬起腳步往西邊走去,把其他三個人甩在身後。“老大,你有沒有覺得方神探今天怪怪的?”白展想起剛剛她看廖濤的眼神,注意著許桀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許桀抬手按了按鼻梁,儘量讓語氣如常:“哪來那麼多廢話,趕緊跟上。”沒人知道此刻一個奇怪的念頭在他腦海裡糾纏著,放得越來越大。剛剛方野喬拿槍的姿勢熟練得仿佛訓練過千百遍,可許桀記得她其實是不會用槍的。而且剛剛她拉開保險的動作讓許桀覺得,她不僅僅是想威脅廖濤的。至少有那麼一刻,她是真的起了殺心。他們找到任菲的時候,任菲正正坐在地上,雙目失神地望著手中的東西。眾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過去——隻見她手中捧著的是一團被血浸透的紙巾,紙巾中包裹的赫然是兩段手指!被截斷處血肉模糊,依稀可見森森的骨,觸目驚心。在場的所有人都明白這是什麼,又意味著什麼。綁匪被激怒了,這一截斷指代表一種警告。方野喬閉了閉眼睛。郊外的風很大,呼嘯著吹過耳邊。每個人都在風聲中一言不發,像是一場沉默的哀悼。而方野喬在喧囂的風中,聽到那根不祥的毒刺破土而出的聲音。一天,兩天。連續一周,綁匪沒有再來過任何一點消息。每個人都明白,多一天就代表任遠遙生還的機會少一分。那天的斷指經檢驗確實是來自任遠遙,而仍抱著一線希望的任菲在得到這個消息之後昏迷在家中,在醫院的病房種躺了整整一個星期。這件事情終歸是壓不住,網上掀起了一場狂潮。好事的網友推理著綁匪的身份、目的和行蹤,順便將任菲的身世和經曆扒了個底朝天,分析得頭頭是道,仿佛這是一場全民推理遊戲,而不是發生在彆人身上真實而又痛苦的經曆。他們全然不顧忌這樣也許會讓綁匪得到風聲,也完全沒有考慮過自己給當事人和警方帶來的麻煩。他們想要的隻是更大的刺激,吸引更多的眼球,帶來更大的熱度。汪茜茜一案遲遲沒有進展,任遠遙生死未卜。在這種一片低迷的氣氛中,許桀接到了一個電話。“龍城派出所接到報案,護城河畔發現了一具屍體,根據身高體型等特征判斷……”許桀頓了頓,“可能是失蹤近一個月的任遠遙。需要我們去確認一下。”方野喬的筆頓住了,她很慢地抬起頭來。“死者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斷裂,創口還未完全愈合,與那天任菲收到的兩截斷指吻合。”秦冕蹲在屍體旁邊檢查,程簡蕭站在一旁負責記錄。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可以確定,死者係失蹤多日的任遠遙。”說完,他抬起頭來不動聲色地看了方野喬一眼,她麵無表情地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男孩的額部完全塌陷下去,額頭上有一處嚴重的挫裂傷口。臉上布滿血汙和臟兮兮的泥土,已經看不出生前的模樣。任菲曾經給他們看過任遠遙的照片,男孩眉眼長得跟她有六分相似,隻不過多了男孩子的英氣和俊朗。照片上的他穿著足球服,站在綠茵場上對著鏡頭笑得陽光燦爛。“初步斷定致命傷就是這一處,也許是遭到重擊以後引發了顱內出血,壓迫了腦乾,導致呼吸循環衰竭而死。”秦冕站起身來:“屍檢的時候提取一下傷口裡的內容物,也許能知道作案工具是什麼。”“秦冕,這個過程需要多久?”方野喬開口詢問。“很短,差不多幾分鐘吧。”秦冕觀察到方野喬好像鬆了一口氣似的,她看著那個麵目全非的男孩,聲音很輕:“那還好,應該也不會太痛苦。”沒人反駁她。即使他們都明白,任遠遙失蹤了整整一個月,而他的死亡時間初步斷定在前天。這代表著這一個月裡他都與綁匪朝夕相處,每天提心吊膽地活在恐懼裡,生前還被生生地割斷了兩根手指。他們都明白,但有些事情說出來太殘忍。“師父。”程簡蕭突然開口,“……他身上有很多生前傷,像是遭受過虐待。”秦冕一瞬間怔住了。他在檢查完任遠遙額前那處挫裂傷口後,沒有再細致地去檢查他的身體,因為從前經手過的綁架案帶來的慣性思維告訴他,一般的綁架案犯人圖的都是錢財,而人質隻是他們用來獲得錢財的一個工具,除非是身份暴露走上絕路綁匪會選擇撕票,剩下的都會把人質完整地交還回來——他們對殺人畢竟還有著畏懼心理,一旦殺了人就代表著真的沒法回頭了。而綁架任遠遙的綁匪還遠遠沒有被逼到那一步,他僅僅是意識到消息被傳出去了,就惱羞成怒地殺了任遠遙,這已經很不尋常。他竟然在綁架任遠遙的期間還虐待了他?電光火石之間,一個荒謬的想法闖入秦冕的腦海,他下意識地轉頭看向方野喬。方野喬也正抬眼看著她,眼睛亮得驚人。“他一開始就不是為了錢……”她喃喃道,像是忽然被點通了一樣高聲道:“他就是想報複任菲!”多日來糾纏在心頭怪異的感覺此刻終於得到了答案——任菲籌齊贖金打電話給綁匪,對方陰陽怪氣的那句:“五百萬對你來說隻是個小數字吧?”還有行蹤暴露當天,她後來在任菲口中得知的,綁匪打來電話說她不遵守規矩時,那種替她惋惜的懶洋洋的態度。他並不是一怒之下殺了任遠遙,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放了任遠遙!隻不過半路殺出來的廖濤讓他加快了計劃的進度而已。即使沒有廖濤的添亂,任遠遙還是會死。隻不過對方會把戰線拉得很長,他要讓任菲在漫長的等待與一次次的落空中不斷地絕望又死灰複燃,反複地遭受折磨。方野喬突然打了個寒顫,而後像突然清醒過來似的:“許桀!去調查任菲生前是否曾經和什麼人結下過仇,極有可能是與金錢有關的恩怨。”“而且那個人極有可能有過案底。”白展和吳津還不太習慣方野喬這種在沉默中突然爆發的模式,許桀卻熟悉極了——方野喬向來都是這樣的,在想通一件事之間會一直保持絕對的沉默,甚至在彆人眼裡已經到了消極和神經質的地步。但一旦她想通了,那麼她所做的決定就不會出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