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文若盈來乾什麼?”聽完方野喬的想法,許桀不解地看著她,“咱們可以直接調查那個‘告彆柏拉圖’。”“我想知道朱月到底有沒有虐待動物,那天驗屍的時候,秦冕發現她的頭發裡夾著幾根貓毛。”方野喬耐心地解釋,“我覺得文若盈可能了解這場校園暴力的起因,我有話想問她。”許桀的表情有些為難,一時間卻也不知道如何反駁。沒有人理解方野喬為什麼非要揪著“朱月有沒有虐待動物”這件事情不放,汪茜茜霸淩朱月的動機並不重要,況且她已經死了,也不會糾結於自證清白或者如何。現在重要的是抓住那個凶手。但方野喬卻很執著,她想證明汪茜茜隻是選擇了錯誤的方式,而不是出於純粹的惡意或者無聊。她也不知道為什麼非要這麼做。“可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沒有人在乎這件事……”趙姝想勸勸方野喬,但方野喬眼神冷淡又冷靜地看著她,聲音清淩淩的:“可是汪茜茜和她的父母在乎。”方野喬來的這兩個月裡,大部分時間都沒什麼表情,眼神和語氣都淡淡的。但這那種淡漠是白開水一樣溫和不刺人的,這次卻含了冰碴似的冷意。趙姝很會察言觀色,立馬安靜地閉了嘴。“我會試試看。但這還得看文若盈的意思,如果她不願意,我們也沒辦法強迫。”許桀知道方野喬犟起來誰也拉不回來,於是乾脆退了一步。方野喬點了點頭,很認真地說了句:“許桀,謝謝你。”因為當年的事情,這幾年許桀能幫方野喬的都儘量搭把手,但每次得到的都是對方冷淡的“不用了”“彆麻煩了”。這次突然得到了這麼真誠的道謝,一向大大咧咧的許隊長卻有點不好意思,他伸手撓了撓頭發:“這有啥好謝的,應該的。”在旁邊圍觀的白展手上的梨差點掉了,他不確定地轉過頭去問吳津:“方神探叫老大什麼?”吳津言簡意賅:“許桀。”話音剛落,他就接受到了來自許桀的死亡凝視。吳津當機立斷地把白展推了出去,以老實人姿態成功把鍋砸到了白展頭上。白展欲哭無淚:“老大,頭兒,我錯了!”許桀拿過白展手中的梨,表情和藹地命令道:“去工作。”汪茜茜被害後,她生前與朱月的恩怨也被扒了出來。各家媒體爭相采訪朱月的父母與汪茜茜的父母,為了新聞問一些毫無下線的殘忍問題。辛蘭在接受采訪時,一改往日溫雅柔和的形象,一邊痛哭一邊口不擇言地罵道:“月月都死了,你們還要來逼我!我說汪茜茜就是活該,她就是該死!她也是凶手!”朱斌還維持著理智,一邊伸手擋住麵前的鏡頭一邊去拉辛蘭,采訪在一片混亂中結束。這段采訪將汪茜茜的名字做了消音後放了出來,雖然有人覺得辛蘭行為過激,但大多數卻對她表示心疼和體諒。而汪茜茜的父母在鏡頭前從頭至尾表現得平和鎮定,被記者問及那些刺人的問題時,汪母也隻是麵色不改地回複到:“我們相信警方的能力,他們會還給大家一個真相。”“您是在逃避有關女兒校園暴力的問題嗎?究竟是什麼造成了孩子扭曲的性格,導致悲劇的發生?”女記者將話筒往前一伸,頗有幾分步步緊逼的氣勢。汪母表情一滯,臉色微微有些發白。“這是否跟您和您的丈夫對女兒的教育有關?還是另有原因?”她刻薄的紅唇上下翻飛著,語速極快,表情帶著一種厭惡的輕蔑。汪母深深地看了女記者一眼,淡淡地吐出四個字:“無可奉告。”然後轉身離去。公車上,前麵兩個中學生模樣的少女正在看汪茜茜母親接受采訪的視頻。因為音量開得不小,有沒有戴耳機,所以理所當然地被坐在後麵的方野喬聽見了。“她看起來很不好惹的樣子……態度好差。”紮馬尾辮的女生小聲說道。“切,我看她是心虛,因為汪xx死了就覺得這件事情過去了。”短發女生尖銳地點評道,“不可能!汪茜茜死了這個債他們也得還,彆想著就這麼糊弄過去!”聽著女生充滿正義感的語調,方野喬暗暗地歎了口氣。其實汪母遠沒有看上去那麼鎮定,她在背地裡偷偷給許桀打過好幾次電話,問網上的那些傳言是不是真的,茜茜是不是真的做過那麼過分的事。許桀工作忙,實在應付不來,後來這個工作乾脆交給了方野喬。“不應該呀……她這麼善良的女孩子,平常會去喂流浪貓,連蟲子都不舍得踩死。警官,你說,她怎麼會去校園暴力自己的同班同學呢?”這位母親的語氣裡充滿貨真價實的疑惑和委屈。“您和您的丈夫是不是工作都挺忙的,很少能陪她?”“是啊,所以才想著買隻貓陪她。我還是想不通,茜茜平時對黑桃都像對自己的親弟弟一樣,愛護的很,犯了錯都舍不得打。為什麼會去欺負自己的同學呢?”可能她就是因為太愛貓了。方野喬在心中歎了口氣,安撫了對方幾句,卻沒有說出自己的猜想。而今天,她的猜想終於能得到驗證了,因為文若盈同意和她見麵,但見麵地點定在了她的家裡。實驗二中鬨出這件事以後,家長們頓時慌作一團。一時間投訴的、舉報暑期補課的、申請辦理轉學的紛紛上門,弄得校領導分身乏術,最後隻能臨時決定延遲開學。所以即使現在都九月了,實驗二中的學生們還都待在家中。她順著許桀給的地址,找到了文若盈住的602室,然後敲開了那扇門。文若盈先從門縫裡露出一隻怯生生的眼睛,確認了是方野喬後才慢慢地拉開門讓她進屋。明明是白天,屋裡卻很暗。厚厚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透不進一絲光亮。她給方野喬倒了水,然後默不作聲地坐到了方野喬的對麵,過了一會兒才鼓起勇氣問道:“你要問我什麼?”方野喬答非所問,拋給她一個問題:“你想跟我說些什麼?”“你是不是看過朱月匿名發在論壇裡的日記了?”文若盈開口問道。“是,她在裡麵提到,你跟汪茜茜關係不錯,但有時候會幫助她。”方野喬喝了一口水。在朱月口中,文若盈和汪茜茜是朋友關係,但文若盈似乎很怕汪茜茜。可能還受過什麼威脅,所以才會在家裡都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我跟汪茜茜,不是朋友。”文若盈艱難地擠出一句話。“那你為什麼沒有正麵幫助過朱月?因為你害怕被牽扯進去?”方野喬沒有給她緩衝的機會,接著提出一個近乎尖銳的問題,但她心裡卻隱約有種想法——事情不是這樣的。如果隻是因為害怕汪茜茜,隻敢暗中幫助。她又為什麼會對朱月流露出厭惡和嫌棄?“不是這樣的!”文若盈下意識地提高聲音反駁道,表情微微有些抽搐,“我很討厭朱月。”她略微安靜了幾秒,聲音很啞:“但我覺得我有錯。”文若盈說的是“我有錯”,表情卻像是“我有罪”。那張五官平淡文靜的臉,因為內心激烈的情感逐漸扭曲起來。“半年前,我們校園裡出現了一具幼貓的屍體。”“它很瘦,是被活活掐死的。那隻貓的年紀應該很小,在那之前不久我看到過經常在校園內出沒的花貓叼著它走。”文若盈的聲音有點發抖,像是在忍耐什麼,“但是沒過幾天它就被校內的學生掐死了,還蓋了一件舊校服。”“貓的屍體是我和汪茜茜一起發現的,她很生氣,當場發誓要是被她發現殺貓的凶手,她會手刃了對方。沒過多久,她就領養了一隻流浪貓的幼崽,還和我一起去喂周圍的流浪貓。其中有一隻白貓特彆親近她,她說那隻貓她已經喂了一年多了。”文若盈深吸一口氣,咬住牙:“一周後,白貓就死了。”少女的腮鼓起來,並不明顯的肌肉抽動著,方野喬心裡悚然一冷。“還是被掐死的,隻不過它生前遭到了虐待。那個人用煙頭燙了它,還捅瞎了它一隻眼。”她的聲音裡像是能沁出血來,“汪茜茜氣瘋了,每天來這裡蹲守,終於等到了那個虐貓的人。”文若盈抬起頭來,露出一個冷笑:“就是朱月。我們看到她拿母貓的幼崽做誘餌,然後以幼崽作為要挾虐待它,最後在母貓麵前把幼崽掐死,然後掐死母貓。”她停了下來,努力平複自己的情緒。文若盈的用詞很簡單,沒有過多地描述那些殘忍血腥的畫麵。而在這些平淡無奇的話語裡,方野喬感受到了她語氣中深藏的血腥氣。她甚至能夠想到,情緒容易激動的汪茜茜那時該是多麼憤怒。“汪茜茜說要殺了她。”文若盈抬起頭,用最若無其事的口吻繼續說道,“我說這樣太便宜她了,她應該感受一次同樣的傷害,讓她明白貓的感受。”方野喬震驚地看著她,發現有種很冷的東西從她眼底深處浮現出來,像是一塊堅硬的冰。一直表現的怯懦文靜的少女,此刻看著方野喬靜靜地笑了:“對,是我提出來的。”“汪茜茜真的那麼做了,但當我真的看到她去傷害朱月的時候,我害怕了。我怕朱月會死,所以暗中幫過她。”文若盈的嘴角抽了抽,勉強扯出一個難看的笑,“但其實我看到她就惡心。”一方麵是對朱月虐待動物的憎恨與唾棄,一方麵是對汪茜茜過激行為的害怕與厭惡,善良到近乎軟弱的本性讓文若盈憎惡虐貓的朱月,卻也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以暴製暴的汪茜茜。她在這兩種情緒的折磨下,幾乎快要被撕裂開來。方野喬終於明白,原來讓文若盈在家都要拉近窗簾的恐懼,並非是汪茜茜帶來的。而是她自己的心魔。在她滿懷正義感地說出“這種人就該感受一次同樣的傷害”的時候,她隻是一個善良又頗有些偏激正義感的普通女生,說話不計後果。畢竟每個人在憤慨地說著“去死”的時候,並沒有想過那個人某天真的會血淋淋地死在自己麵前。而朱月和汪茜茜的死,讓她陷入了後半生再也走不出的泥潭,成為她一生的罪孽。文若盈無疑做錯了,她不該對汪茜茜說那句話。可如果什麼都不說,保持沉默和中立,就是正確的選擇嗎?她隻會因為不作為而愧疚。文若盈慢慢彎下腰,近乎無聲地抽泣著。她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語道:“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我沒辦法了。”他人的痛苦像是一片沼澤,你隻能看到一層表麵。卻永遠無法知道那片沼澤有多深,其中又有多少由恨意、痛苦、後悔和自責等負麵情緒釀成的渾濁黏液,糾纏著當事者永無休止地向下沉去。法律並不會懲罰文若盈,也沒人能站在道德製高點上指責她做錯了什麼。她卻不會停止懲罰自己。方野喬無言地看著文若盈,然後站起身來,拉開了那些厚重的窗簾,打開了窗戶。陽光順著巨大的落地窗傾瀉而下的同時,小孩子追逐笑鬨的聲音和蟲鳴聲,伴隨著風灌入了房間。文若盈茫然地抬起頭來,方野喬站在窗邊回過頭來,語氣輕鬆:“房間裡還是有點陽光比較好。我要走了,局裡還有點事。”陽光下方野喬的臉像是一捧清澈的雪,乾淨蒼白。文若盈“嗯”了一聲,啞著嗓子無端地說了一句:“謝謝你。”她沒有解釋,因為她知道方野喬會明白的。謝謝你聽完了這些,卻沒有說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