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明亮的醫院長廊裡充斥著冰冷的消毒水味,“急救中”三個亮起來的紅字一直刺目地掛在急診室上方。許桀剛剛掛掉打給朱月母親的電話,方野喬則望著“急救中”發呆。八年前她也曾在急救室裡躺了三天三夜,最終從死神手上奪回了一條命。而如今她站在外麵,等待醫生搶救一條垂死的生命,卻是完全不同的感受。“月月——”一名穿著工作套裝的女人穿著高跟鞋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腳下一滑差一點跌倒在地,幸好她身後跟著的高大男人及時地扶住了她。她看到穿著警服的許桀,立馬迎了上去,緊緊地抓住許桀的手臂:“警官,月月現在怎麼樣了?”“現在還在搶救,具體情況要等醫生出來才知道。”許桀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緊緊抓著自己的女人,卻又不好意思推開她。男人看出了許桀的為難,他將女人拉到自己身後,語氣沉穩地向許桀道歉:“不好意思,我們是朱月的父母。”朱夫人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將亂掉的頭發彆到耳後:“實在不好意思……”燈滅了,穿著手術服的醫生從急救室裡走出來。朱夫人連忙趕上前,攔住了走在最前麵的那個醫生。還不等她開口問,醫生便摘下了口罩:“您是朱月的家屬嗎?”“對對對,我是她媽媽!”朱夫人充滿期待地抬起頭來,下一瞬間眼睛裡希望的火苗卻被醫生冷靜而又沉痛的表情澆滅:“實在抱歉,我們儘力了。還請您儘快準備後事吧。”“什麼後事?”朱夫人臉上的表情凝固了。她似哭非笑地看著醫生,緩慢地張了張嘴,顫巍巍地開口:“你是說我女兒死了?”“節哀順變……”醫生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朱夫人用力地推開。她身後頓時響起一片尖叫和阻止的聲音,有人伸出手想要拉著她,但她甩開了那隻手。奮力掙脫了所有人的阻攔,踉蹌著衝進了急救室。醫生無奈地看著女人的背影,歎了口氣,隻好將手中那張被血浸透的紙遞給許桀:“這是我們在死者的口袋裡找到的。”躺在手術台上的女孩已經被蓋上了白布,她手忙腳亂地掀開白布想要最後看一眼自己的女兒。想看看她閉著眼睛的乖巧模樣,再騙自己她隻是睡熟了。而伴隨著白布被掀落,這位母親最後自欺欺人的夢境也無情地被擊碎。白布下的那張臉支離破碎,沒了生前的漂亮與乖巧,取而代之的是汙濁的模糊血肉。朱月用最決絕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連一具完整的身體都不願意留下。她乾乾淨淨地來到這世上,卻選擇血淋淋地離開。她用觸目驚心的死,無聲地呐喊出自己所遭受的屈辱。朱夫人終於忍耐不住,從喉嚨裡發出一聲悲鳴。她雙膝跪在地上,死死地拽著那一小塊白布嗚咽起來,仿佛抓住的是女兒的小指。而一門之隔的朱先生,筆直的脊梁在女人的哭聲中慢慢地彎曲下去,他用小臂抵住門板,埋下臉。方野喬攥緊了手中的紙巾,最終也沒有遞給麵前的朱先生。在刑警隊工作,他們見了太多的死者家屬,但往往都是去認領屍體。他們有的哭鬨著不接受現實,有的大罵警察無能。但他們麵對的是已經被縫合好的,冰冷的屍體,朱氏夫妻麵對的,則是血淋淋的死亡。他們的希望被狠狠打碎,從雲端直接墜落到了地獄。……“我的安然……求求你們,把安然還給我……”“他不可能死!他沒死!”……飄著淡淡血腥氣的醫院長廊,在絕望中哭泣的夫妻……一切都與記憶中的場景重疊。一時間混亂的哭喊與叫罵聲湧入腦海,舊日的場景一幀幀浮現。方野喬用力地閉了下眼睛:“秦冕,驗屍吧。”*屏幕中,被擦拭乾淨血跡的朱月靜靜地躺在解剖台上。兩分鐘後秦冕戴著白手套的手指出現在屏幕中,緊接著他拉過收音話筒,辦公室內響起他平穩的聲音:“8月12日,18點13分,死者朱月,身高163厘米,體重50kg……”方野喬坐在椅子上,目光隨著屏幕上他的手指掃過朱月的每一寸皮膚。然後他拿起刀,開始剃朱月的頭發。既要把頭發剃乾淨,又不能破壞頭皮。這是極其考驗刀功的細致活。隨著秦冕手起刀落,朱月烏黑的長發無聲地滑落在地。十幾分鐘後,光裸的頭皮終於完整地暴露在兩人眼前。少女頭皮上滿是陳舊的傷痕,觸目驚心的場景讓方野喬心裡猛地一沉。秦冕將頭發裝袋,注意到漆黑的發絲間隱約夾雜著幾根白色的毛發。很短,還帶著血跡,不會是朱月的頭發,更像動物的。他用鑷子夾起來,放進證物袋:“不明物質,送去化驗。”接下來是簡單的屍表檢驗。“麵部損毀,無法辨認。頭頂多處傷痕。”秦冕皺了眉,“手臂、腰部、大腿外側均有多處掐痕,新傷舊傷皆有。手腕處有新鮮的割傷。”朱月尚還完整的身體上布滿了大小不一的傷痕,手腕處則有幾道還未愈合的新鮮割傷,更像是自殘造成的。秦冕繼續向下檢查,方野喬的目光卻定格在朱月的手背上,那裡有幾道顏色淺淺的抓痕。“秦冕,她的手背上是什麼?”意識到秦冕忽略了它以後,方野喬立馬開口問道。“抓痕,但不像是人為的。”秦冕有些懊惱於自己的失誤,馬上回過頭來抬起朱月的手背檢查。“但不是新鮮傷口,很難提取到有用的信息。”“會陰部沒有損傷,閉合正常,死者生前不曾遭遇性侵。”方野喬想到朱月因為屈辱和仇恨而扭曲的臉。如果不是性侵,是什麼讓這個女孩身上布滿傷痕,又讓她憤而自殺?而她死前還叫喊著:“汪茜茜,你會得到應有的懲罰!”她抬起頭與秦冕對視,兩人心中浮現出同一個答案——校園暴力。朱月的母親接到女兒的死去後,跪在手術台前哭得昏厥過去。是她一臉疲態的父親在紙上簽了字,同意解剖屍體。“我們工作忙,沒怎麼好好陪過她,但月月一直以來都是個懂事的孩子,誰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男人站在警局門口抽完了一整支煙,低頭彈掉煙灰,“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沒用了。”許桀什麼也說不出來,他最多為眼前這位悲哀的中年男人遞一根煙,然後接過那張紙說一聲:“謝謝您的配合。”如果這對不幸的夫妻知道自己的女兒生前遭受過怎樣的傷害,他們能接受嗎?秦冕簡單地向許桀彙報了一下情況,還不等許桀回答,就聽到一聲歇斯底裡的尖叫:“滾!”隻見朱月口中的“汪茜茜”正被兩個警察拉著,奮力地掙紮著。年輕的警察則表情為難地看著許桀:“許隊,這……”許桀有點頭痛地看了汪茜茜一眼,轉過頭來壓低聲音:“本來想帶她做個筆錄,順便了解一下朱月生前在學校的情況,沒想到她情緒這麼激動。”“你是隊長?”汪茜茜敏銳地回過頭來,找到了新的攻擊目標:“讓他們放了我!你們沒權利抓我!”“我們現在正在調查朱月自殺一事,你作為目擊者有義務配合我們的調查。如果你不配合,警方有權采取強製措施把你帶回來。”許桀手臂一抱,不慌不忙地回複。“她是自殺的,這不是很清楚嗎?”汪茜茜懷疑地看著許桀,顯然也無法判斷對方的話是真的,還是用來嚇唬她的。“那就更好了,你隻需要配合警方,回答幾個問題,就可以走了。”許桀衝一號房間點了下下巴,又揮了揮手,“小朋友,麻煩你好好配合,警察叔叔也是很忙的。”“你繼續說。”他目送著汪茜茜進了房間,又繼續方才和秦冕的對話:“那有什麼異常嗎?”“她的頭發裡有疑似動物毛發的東西,已經送去化學實驗室了。朱月身上有很多舊傷,我們懷疑她生前曾經遭受過暴力。”秦冕將屍檢報告遞給許桀,報告顯示朱月生前應該長期受到暴力和毆打,白紙黑字昭示著少女的慘痛經曆。對衝傷,掐傷,割傷……觸目驚心。由於職業的緣故,秦冕更相信事實和證據,而不輕易憑借推測做出任何猜想。但許桀卻明白他並未說出口的那些話,他猶豫著問道:“如果排除家庭暴力……施暴者很有可能是汪茜茜?”秦冕沒有點頭,卻也沒有否認。“對了,還有一樣東西。”許桀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展開。那張紙上被血浸透,現在乾涸了便縮成皺巴巴的一團。大部分的字都被汙跡掩蓋,隻有少數可以依稀辨認,有兩個字是“遺書”,另外的是“我恨你們”。“也不知道內容能複原多少,送去試試看吧。”許桀伸手按了按鼻梁,“今天辛苦大家了,又要加班。”“這種案件交給派出所不就行了嗎,為什麼市局要接手處理……”有檢驗科的年輕女生聽到“加班”,頓時小聲抱怨起來。“來不及了,明天實驗二中學生跳樓自殺的新聞肯定就會登上報紙。這起自殺案的疑點太多,到頭來肯定還是會落到我們頭上。與其臨危受命,不如早點開始。”許桀拍了拍手,“所以麻煩大家了!”女生也不好再說什麼,閉了嘴開始著手工作了。走廊裡的人頓時忙碌地穿梭起來,前兩日清靜閒適的氣氛頓時蕩然無存。“走吧。”秦冕輕輕碰了碰方野喬的肩膀,“去看看汪茜茜和文若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