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方野喬在站牌處等公車,這時一旁走來一個衣著時尚靚麗的年輕女孩,略施粉黛的臉上帶著藏不住的怒意。後麵一身運動裝的男孩子想要拉住她,卻被她一把甩開:“彆碰我。”男孩子苦惱地撓撓頭,張口想說些什麼。電話鈴卻不適時地響了起來,他下意識地掛掉去拉女朋友,鬨鈴卻不依不饒地又一次響起。這時女孩終於回過了頭,她高高地揚著下巴,表情嘲諷:“你倒是接啊。”方野喬察覺到女孩子語氣酸溜溜的,明顯帶著醋意。心下便明白了七八分——哦,多半是那個男孩前女友打來的吧。鈴聲仍然在執著地響著,男孩子看看手機,又看看氣哼哼的女孩子,兩頭為難。女孩惡狠狠地一跺高跟鞋:“怎麼,心虛了?你要是個男人你就接這通電話!”男孩一副有苦不能言的表情:“不是……你誤會了……”還沒等他說完,公交車就駛了過來,方野喬便收回注意力上了車。也不知道男孩子會不會接那通電話,接了免不了是一場麻煩,不接又像是心虛……想著想著,她忽然渾身一個激靈。然後強迫自己停止猜測,把注意力放到彆的乘客身上。前麵的中年男乘客正在打電話,仿佛是與對方爭吵著什麼:“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方野喬聽了兩秒,男人不斷地重複著一句話,語調誇張地上揚。是在撒謊吧……隻一秒後,方野喬就再次近乎慌張地撤回視線。又犯老毛病了,她有點自嘲地想到。她已經很久沒有去過公共場合了,公交車,超市,公園,她避開所有人流量大的地方,連住處都選在離市區極遠的公寓。但無論她如何努力,一旦回歸到人群中,她還是會忍不住地觀察和揣摩他人。早高峰的公交車上擠滿了人,不停低頭看表的年輕白領,挎著籃子的大媽大爺,還有背著書包湊在一起嘰嘰喳喳的學生。方野喬竭力控製著自己不要去看他們,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耳邊響起報站的聲音,她才鬆了一口氣似的拿起包下了車。起身時,旁邊一直低頭玩手機的女孩奇怪地抬頭瞥了她一眼,然後在對話框打下一行字發送:總感覺剛剛坐在我身邊的那個人怪怪的。當她到達咖啡館時,夏妍已經坐在窗邊的座位上了,看到方野喬便朝她揮了揮手。她穿著一身白色的小西裝,栗色的長發盤成了優雅又利落的發髻,臉上已經不見前幾日疲憊和焦慮的影子。“不好意思,久等了。”方野喬剛剛落座,對方便把一個牛皮紙袋推到了她麵前:“我那天說的東西,包括那個醫生的地址和聯係方式,都在裡麵了。”方野喬收下那個牛皮紙袋,道了謝,然後氣氛突然陷入了尷尬的沉默。她真的很想拿了東西就走,儘快找到有用的線索。隻是麵對一個剛剛失去自己親生妹妹的女人,這樣做實在是既無情又無禮。但她覺得自己這時說“節哀順變”這類廢話也無情又無禮,於是隻是低頭喝著咖啡。倒是夏妍先開口打破了沉默,她聲音有點發澀:“方警官,婷婷她……是不是被這個醫生騙了。”“我現在還不能確定……”方野喬不好意思說的太直白,雖然她還沒有看過夏婷的遺物,卻也能把事情的前因後果猜到個七八分——無非就是夏婷患上恐懼症和心理疾病,年邁的父母不懂這些,夏妍工作又忙。夏婷病急亂投醫,卻找到了這個不懷好意的心理醫生上麵。不過還有一處疑點——夏婷為什麼會找到他,錢麗麗和陳然呢?夏妍用指尖按了按太陽穴,勉強笑了笑:“你不用瞞著我,其實我都明白。”她頓了頓,“婷婷是超生的,所以我父母被辭退了。我隻好上完了高中就出來工作。其實我也不是因為忙,我隻是不是很喜歡她。她之前跟我說這些,都被我敷衍過去了……”夏妍說著說著,將臉埋入了手掌。方才優雅鎮定的外殼在此刻碎得稀爛。方野喬保持著禮貌的沉默,一言不發。好半晌夏妍才平複好情緒,她低著頭,鼻音很重:“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沒有。”這次方野喬沒有猶豫地答道。因為當年在火場裡吸入了過多濃煙,她聲音是不太透明的啞,卻依稀有當年清亮的影子,“錯的是凶手,不是你。”人總是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給做錯事的人開脫。隻是這麼多是是非非,哪能追溯到頭。夏妍似乎是想對她笑一下,可一扯嘴角,剛剛好不容易忍住的淚水卻突然奪眶而出。方野喬下了車後先將手機關機,然後從包裡掏出來一個現在已經很少用到的翻蓋式非智能機。她握著非智能機,左顧右盼地在樓前兜了會兒圈子。然後走到了那扇門口,幾次猶豫著抬手想敲門,卻又泄氣地放下。門突然開了,一個身著白褂的男子站在門口微笑地看著她。方野喬一驚,下意識地後退兩步,惴惴不安地看著眼前的男人。男人三十來歲,身高在178左右,眉目端正,看起來十分可親。跟她想象中差不多。“是趙醫生嗎?”她不太肯定地開口問道,聲音細細的。“是我,先請進吧。”男人指了指自己胸前的牌子——趙英。然後講方野喬請進了屋內,屋內布置得十分雅致,簡約的淺色調,布藝沙發還有樣式簡單的格子書櫃,地上還鋪著毛絨地毯,讓她一直懸著的心突然放下來幾分。“你是怎麼找過來的?”趙英禮貌地請她在沙發上坐下,然後倒了一杯溫水遞過來,貌似若無其事地問道。來了。方野喬就猜到他會問這個問題,於是將事先準備好的說辭拿了出來。她放下手機,小心。所以我就想來試試……”翼翼地接過那杯溫水:“是夏婷介紹我來的,她說在這裡治療了幾次,怕水的毛病好多了先點出夏婷,再點出她怕水這一點,讓他信任自己的身份。方野喬貌似有點怕生地垂著眼睛,實際上餘光觀察著趙英的反應。隻見他點了點頭,似乎並沒有懷疑這一點,又語氣半信半疑地接上一句:“可是我最近再給她打電話想了解一下情況,她就不接了。”她這句話信息量很大。隻見趙英貌似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她放在桌麵上的非智能機,一直以來有點笑得有點僵硬的嘴角終於徹底舒展開了:“哦,她之前在接受封閉式治療,最近已經是最後一個療程了,完成了以後你就可以見到她了。”他差不多信了。方野喬內心暗暗地鬆了口氣,但趙英卻突然發難,隻見他微笑著,淡淡地問道:“那能不能告訴我,你害怕什麼呢?”方野喬手驟然一僵,仍然保持著喝水的姿態,心中卻依舊翻江倒海了千萬遍。要不要說實話?她這麼多年走不出的陰影,一直以來鬱結於胸的恐懼,如今仍然會讓她在午夜夢回之時驚醒。自己尚還未摸清對方的深淺,對方又是心理醫生,真的要把這個弱點暴露給他嗎?可要是她說的是假話,對方作為一個心理醫生,隻需要幾次治療就能看出她在說謊。方野喬內心激烈地天人交戰幾百回合,眼看著一杯水就快見底,才終於作出了決定。她將杯子輕輕放回桌麵上,第一次抬起眼睛看著趙英:“我怕火。”趙英用目光鼓勵她繼續說下去。“我不能開火做飯,不能聞油煙味和焦糊味。”她眼睛裡浮現出幾分晦暗不明的色彩,像是八年前那場幾乎毀掉她生命的大火在她黑色的瞳孔裡重又燃燒起來。“你曾被燙傷過?還是,經曆過一場大火?”趙英側耳聽著,適時地接上她的話。方野喬睫毛猛地顫抖了一下,像是一隻受驚的蝴蝶:“一場大火。”很大的火。滾燙的火舌貪婪地吞沒一切,帶著粘稠的血腥氣纏繞在鼻尖揮之不去。熾熱的溫度以燎原之勢迅速蔓延,一切事物不可抗地在熊熊烈火中分燒成灰,目之所及皆是焦黑與血紅的景象。他向她一步步走來,身體被明亮的火焰吞噬,笑得卻越發猖狂。“方野喬。”她後退,退到無路可退,身後是被燒的焦黑扭曲的牆壁。火焰舔舐著她的皮膚,帶起一陣灼熱的疼痛。不遠處響起刺耳的鳴笛聲,越來越逼近的他忽然咧開殘缺的嘴唇笑了,露出一口慘白的牙齒:“來不及的。”……趙英在她杯子裡又添了一些溫水。方野喬有點虛弱地揮了揮手,示意他不必。“這樣吧。”趙英起身,在書櫃裡翻出一張紙推到她麵前:“這樣吧,你先填一下資料。這兩天我準備一下需要的東西,下周一你再來。”方野喬填好資料就告辭了,推開門,六月明亮而不燥熱的陽光迎麵照來,她冰涼的指尖觸到一絲暖意,終於不再緊緊地蜷縮著,緩慢地舒展開來。她回頭看了一眼那扇門,一小時前它裡麵還是間簡約雅致的小屋,一小時後在她眼裡則是地獄。方野喬就那麼在陽光下站了幾分鐘,直到剛剛因為恐懼而冰涼僵硬的身體慢慢溫暖過來。然後她走過了這個街道,打開了方才一直關機的手機。發現裡麵塞滿了來自許桀的未接電話,一數足足有十五條。多日來對許桀想拒絕就拒絕,想挑釁就挑釁,生氣了就擺一張冷臉的方野喬忽然有了那麼一點身為下屬的惶恐。她連忙播回去,許桀卻沒有功夫罵她,直接一句話懟上來:“抓到嫌疑人了!你趕緊回來!”方野喬懵了,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這裡已經看不到那間谘詢室的影子了。她很想說不可能,我剛剛還跟他說過話。但無數疑問堆在胸口,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隻是悶悶地應了句:“哦。”這又是哪來的嫌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