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對美的定義都不太一樣,但李安然不管放在什麼人眼裡都算是個漂亮姑娘。輪廓流暢的鵝蛋臉,膚色白淨,一雙杏眼顧盼生姿。家庭幸福美滿,性格活潑開朗。十九歲前的人生基本沒遇到過什麼過不去的事兒,前途應該也會明亮又順利。如果她沒死的話。那張帶著笑,年輕漂亮的臉龐,如今隻是一張黑白色遺照,板板正正地貼在冰冷的墓碑上。她的父母給她取名“安然”,卻不料天不遂人願。方野喬輕輕地將一束白玫瑰放在了李安然的墓碑前。她特意早早低趕來,是因為實在不知道怎麼麵對李安然的父母,李安然已經死去太久了,久到不會再有人對她的父母說“節哀順變”,但卻不足以久到讓這對失獨的父母忘記女兒死去的慘狀。而方野喬作為當年幸存者的安慰,隻能讓他們徒增感傷。雖然那對知書達理、極有教養的夫妻不可能像電視劇裡一樣,指著她的鼻子喊為什麼死的不是你。即使是對著多年前無話不談的摯友,方野喬依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她想說的話早就說完了,無非是“你恨不恨我”和“那天沒能救你對不起”,當然是任憑她翻來覆去的說也得不到回答。人死了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生前的那些愛恨情仇恩恩怨怨,都跟著肉身一起一把火燒成了灰,什麼也留不下。生前有點功名成就的,往墓碑上一刻無非也是幾行字的功夫。什麼都沒有的,就隻留個姓名和生卒年月,好歹證明來過這世間一趟。這輩子是順風順水也好,艱難坎坷也好,死了大家都是公平的。差彆無非就是躺的棺材什麼質地,進的那塊土是不是塊風水寶地而已,死人也不在乎這個。或許,她僥幸撿回來這條命根本不是什麼上天的恩賜,而是一種懲罰。方野喬在墓碑前呆站了一會兒,直到出現在她身旁的男人將一束白色康乃馨放到李安然的墓前,她才如夢初醒般抬起頭來,卻是熟悉的臉。“秦冕?”方野喬不確定地叫了一句,“你怎麼在這裡?”“來看看宋朗和李安然。”秦冕話一出口,方野喬才意識到宋朗的忌日也是今天。她下意識的一句“代我向他問好”就要脫口而出,轉眼間就意識到不妥。話頭收的太急,直接咬上了自己的舌尖。她疼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不過這樣也好,她就不用再費心該跟秦冕說什麼了。就在她想要找個借口先離開時,秦冕沒有由來地開口了:“昨天,你是不是瞞著大家什麼。”“?”方野喬舌尖還在隱隱作痛,所以隻是給了他一個眼神。“對於陳然和錢麗麗的那兩起案子。”秦冕也不遮掩,直接點破了他想說的。他一雙眼睛墨色沉沉,沒了平日裡那層溫和疏離的笑後,目光尖銳又鋒利。四下無人,方野喬自然也用不著裝出一副“你說什麼我聽不懂”的樣子。她和秦冕確實默契有加,即使是在翻了臉自己再也不想見到他的今天也不得不承認,秦冕確實總能知道她在想什麼。“是,因為我依據不足,隻能算是猜測。如果我猜錯了,對案子不會有任何幫助,反而是一種誤導。”她手指摩挲著一片從地上撿起的白玫瑰花瓣,語氣真誠,“你去當法醫真的可惜了。真的,你該來代替我。”這不是冷嘲熱諷,她是真的希望秦冕代替她來做特彆顧問,她回到公安廳繼續做個打卡上下班,每天兩點一線,循規蹈矩的守法公民。“謝謝,不可惜。能為人民出一份力是我的榮幸。”秦冕根本不接她的話,玩笑似的一筆帶過。“但是為什麼?”“為什麼?”方野喬重複了一遍,仿佛他問的這個問題很可笑似的,“你說為什麼?”如果不是當初她的判斷出現失誤,導致偵查方向錯誤,可能李安然和宋朗就不至於雙雙送命。凶手明明早就露出破綻了,她卻像看不見一樣固執己見,最後釀成不可挽回的大禍。那些新聞報道居然還說她是天才。什麼天才?她隻是在賭,籌碼是受害者的生命,賭不對就要押上人命!她可以犯錯,可以賭上自己的性命為代價,卻獨獨不能以他人付出生命作為代價。“我不希望再看到第二個李安然。”方野喬彈了彈袖子上的塵土,語氣平淡,仿佛兩人正在討論的是晚餐吃什麼,而不是昔日同窗好友的慘死。如果不是她的眼睛已經開始泛紅的話。“你覺得李安然和宋朗的死是你的錯?”秦冕皺了皺眉,表情隻有一瞬間鬆動,卻被方野喬敏銳地捕捉到了。她試圖在裡麵讀出些什麼,憐憫,嘲笑或者不可思議,然後抓住它用近乎同歸於儘的姿態反擊一句——難道不也是你的錯嗎?但什麼都沒有。這也太不……太不秦冕了。方野喬心裡那種近乎偏執的怒火和攻擊性無端平息下來,她一聲不吭,等著秦冕繼續說下去。但他突然結束了這個話題,話鋒一轉:“前兩年,許桀還沒坐上隊長這個位置的時候,我們倆曾經一起辦過一起連環搶劫殺人案。那個凶手很狡猾,警方鎖定了他的身份,卻一直抓不到他的人。有次接到群眾報案,許桀帶著人馬上就趕到了現場。”方野喬不自覺地屏住呼吸。“還是晚了那麼幾分鐘,人已經跑了,隻留了具屍體。那個死者生前還曾經報過警,說覺得有人跟蹤她,但那時候沒人當回事兒。”秦冕偏過頭看著方野喬,“你覺得許桀會怎麼想?”仿佛看透了她內心想法似的,秦冕輕輕一點下巴:“對,他後悔死了,他恨不得用自己的命去換那個姑娘的命。但有用嗎?沒有。他隻能拚了命地繼續工作,直到他把那個凶手捉拿歸案。”“因為這起案子的破獲,他上了新聞,當上了刑警隊隊長。出去慶功那天,有個年輕姑娘找到他,說謝謝他。她天天上夜班,又是一個人住,每天回家時都提心吊膽的。”秦冕笑了一下,眉目舒展開來,“但現在她不用再擔心了,因為秦冕把那個惡棍抓住了。”“沒人會責怪他晚的那一步,相反,他是所有人眼裡的英雄。”他語氣溫和,磁性的聲音如大提琴般低沉動聽,方野喬像受到蠱惑一樣抬起頭來,定定地望著他。視線中其他的事物都漸漸隱去,隻有他平靜的臉,和一開一合的唇瓣:“其實永遠都不會晚。因為惡魔不會停止作惡,永遠有下一個受害者——直到你抓住那個凶手,親手送他下地獄。”秦冕的話不像勸慰,更像一個引子。她深藏在血液中僅剩的那點烈性忽然被勾了起來,燃起一簇烈烈的火,滾燙的熱意順著脊梁骨以近乎蠻橫的姿態升上來,直衝天靈蓋。八年了,她幾乎封閉了自己所有的感官和情緒,看卷宗和新聞時再也不會為了無辜的受害者義憤填膺,也不會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正確再去翻上一整夜的資料。她逼著自己放下偏執,放下無用的倔強,再放軟那把扭不動的倔骨頭。但自從見到秦冕,那層透明的繭就在慢慢崩壞,今天終於還是不可避免地……這世界上確實不能再出現第二個李安然了,所以她不能再讓那些魔鬼得手。她鬼使神差地點了頭。方野喬深深地對著李安然的墓碑鞠了一躬,做了一次深呼吸。這才勉強抑製住了胸中翻江倒海的情緒。冷靜下來幾分後才意識到,今天秦冕對她客氣溫和到近乎詭異。雖然在外人眼裡他一直都是這樣的,但在她這裡留下的印象卻從不是什麼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秦冕好像也清楚自己對他的看法同旁人不一樣,所以在她麵前也不刻意做出那副樣子。年少時她隻覺得他聰明圓滑又頗有野心,至於如今……她倒也真不怎麼好奇。直覺告訴她,還是遠離秦冕為妙。但每次兩人麵對麵的時候,她又很難真的做到忽視他。這時,方野喬餘光瞥到一位穿著黑紗裙的婦人捧著一束白玫瑰走來,緊隨其後的是身著黑色西裝的中年男子。李安然的父母。她下意識地想要回頭躲開,肩膀卻被秦冕按住生生地轉了回來,隻好硬著頭皮向他們打招呼:“叔叔阿姨好。”婦人愣了一秒,轉瞬間嘴角就漾開了一抹笑:“野喬?”她視線越過她的肩膀,“這是秦冕吧。”秦冕溫和地笑了一下,手指卻暗中用力:“阿姨,是我。”方野喬回頭瞪了他一眼:“鬆開我。”秦冕無動於衷。“……我不跑。”她舉了白旗,這才覺得肩膀上施加的壓力輕了幾分。“看來我記性還行,沒有老糊塗。”婦人半開玩笑似的說了一句,眼神落在了黑白相片上,語氣溫柔下來。“你們來看安然,她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的。”男人似乎有些不善言辭,隻是朝他們微微點了點頭。“……應該的。”方野喬聲音有點發澀。原來是這樣嗎?她鼓起勇氣看向墓碑,黑白照片上的李安然正笑意盈盈地看著她。自己反複地問那些明知得不到答案的問題,自己給自己蓋館定罪。卻從來沒想過,原來沒人怪她。看著那對夫妻離開的身影,方野喬抬手揉了揉發酸的鼻子,秦冕適時地開口:“要回去嗎?”方野喬點頭,然後正兒八經地補了一句:“不順路,不用麻煩。”秦冕:“……行,路上注意安全。”深夜,遊泳館。“老師,我們這樣會不會不太好?”一道細細的女聲十分膽怯地問道。男人沒有說話,隻是用一隻手安撫似地在她背上輕輕拍著。泳池邊身著粉色泳衣的女孩子瑟瑟發抖,緊緊握著身旁男人的手。男人寬厚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手,讓她慌亂的心安定了幾分。但當漆黑一片,不知深淺的泳池出現在麵前時。女孩的臉霎時間褪去血色,她艱難地從喉嚨間擠出幾個字:“我害怕……”“沒事,不要怕。”男人磁性的聲音彌漫著一種蠱惑力,他鼓勵著女孩先用腳去觸碰水麵。冰涼的水接觸到皮膚時,女孩打了個寒戰,然後便迅速地收回腳:“我不行,我真的不行!老師,我不治了行不行……”男人按住她的肩膀,沉聲道:“現在隻差最後一步就能成功了,想想你之前彎成的那些……再想想你從前的生活,你真的甘心嗎?”“你真的甘心以後的生活每時每刻都要忍受這樣的恐懼嗎?甘心不敢跟朋友去海邊嬉戲玩耍,不敢在雨天出門,甚至連浴缸都不敢邁進?”他的語氣逐漸激昂了起來,字字都像錐子一樣刺入女孩的心頭,引起陣陣刺痛。她的嘴唇顫抖起來:“我……我……”她想起貼滿床頭和牆壁的深海照片,想起她站在湖邊看向幽深的湖底,想起自己強忍恐懼,屏住呼吸躺在盛滿水的浴缸裡。女孩下定決心般搖了搖頭:“不,我不甘心。”男人對她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拍拍她的肩膀:“好女孩,那我們現在開始吧。”他指了指泳池:“這裡隻有兩米深,不會出現危險,一旦有什麼問題我會救你上來。”女孩順著台階緩慢地下水,冰涼的池水沒過女孩小腿、腰際,而後她徹底沉入水中。她勉強睜開眼睛,目之所及隻有一片漆黑。強忍的恐懼與不安突然瘋長起來,伴隨著窒息感緊緊地扼住了她的咽喉。女孩下意識地張開嘴想要呼吸,卻灌入了兩口冰冷的水。她想要伸出頭呼吸,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好像有哪裡不對。她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霍然張大眼睛向上看去。頭頂是漆黑的池水湧動著,深得看不見儘頭。她竭力伸出手向上,指尖卻立馬被冰冷的水包裹,根本無法伸出水麵觸碰到空氣。一瞬間,她全部都明白了。女孩難以置信地望向上方,心裡彌漫起沉重的絕望。她近乎瘋狂地張大了嘴想要呼喊,拚儘全身力氣掙紮著向上,卻隻是徒勞。她終於無聲地向最深處沉去。男人站在池邊,方才溫柔鼓勵的笑意消失得一乾二淨。他望著泳池,池水毫無波瀾,平靜得像一麵鏡子。他不經意似的望了一眼旁邊立起的標誌,深沉的夜色遮擋了上麵的字眼。但他知道,那上麵寫的是——水深6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