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輕舟上了車,呼吸仍沒有平複下來,她臉色發紅,目光卻有些呆滯。直到現在,她仍然沒有太真實的感覺。她回來了。沒有車禍,沒有鮮血,沒有死亡。平安地回來了,平安地坐上了自己家的車。葉景雲沒有察覺她的異常,語氣沉重道:“輕舟,奶奶身體不好了,我們回去看看,你媽媽在收拾東西,晚點就到。”葉輕舟垂下眼:“好。”她自然是難過的,可在經曆那麼多之後,她的情緒不再那麼外露,也明白如果是真的,就是無力回天的事情,生老病死,在所難免。晚些時候,葉輕舟一家三口都上了車,從梧城高速出發,六個小時車程之後,在淩晨抵達榆城的一個小鎮。月色靜謐,星輝淡薄,陳舊的小院內伸出濃豔的紅色月季花枝,樓上陽台裡落下昏黃淺薄的光,溫暖氤氳了一室。葉景雲一路小跑上樓,空蕩的樓道裡響起他焦灼的呼喚:“媽,我們回來了!”李玥摸了摸葉輕舟的頭,輕聲道:“輕舟,媽媽帶你去看奶奶。”她拉著葉輕舟的手,很快也上了樓。奶奶從小撫養葉輕舟長大,比起一年到頭見不了兩次的父母,葉輕舟與她感情深厚。她不過才轉學到梧城不到兩年,奶奶怎麼就不行了呢?眼淚模糊了視線,霧氣氤氳在四周,葉輕舟幾乎看不清路,卻還是憑著十幾年來熟悉的記憶,走到了陽台上。奶奶已經形容枯槁,一雙總是明亮的眼睛裡也布滿渾濁,每次打電話,她總是笑著說起最近的趣事,誰家小貓生了一堆小崽,誰家的花開得很好看,鎮上新開的麵館味道不太好。卻從沒有說過,她的身體已經不好到了這種地步。又或者,即便說了,也不能改變什麼。身體上的疾病或許能夠治好,可心底的沉屙呢?葉輕舟看到奶奶的時候,她正穿著一件碎花長裙躺在長椅上,裙子是洗得發白的顏色,充滿年代的氣息,卻沒有一絲褶皺,看起來保存得很好。“是舟舟呀。”她見了葉輕舟,忽然笑起來,眼角眉梢的皺紋都湊在一起,顯出慈祥溫柔的樣子:“你回來啦。”“快起來,讓孩子看見成什麼樣。”奶奶摸了摸跪在地上葉景雲的頭,無奈搖頭:“人來這世上走一遭,本就要經曆這些的。”她說得雲淡風輕,仿佛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葉輕舟的淚水簌簌滾落,她在奶奶身邊蹲下來,縮在椅腳,像一團孤苦無依的小貓。奶奶沒說什麼,隻是溫柔地摸著她的頭發,從頭順到尾,不時拍拍她的背。葉輕舟終於嚎啕大哭。她去過很多地方,那麼遠那麼遠,遠到時光都無法追溯,空間都無跡可尋,受了那麼多委屈,如夢幻泡影,如雲霧變遷,時事如同青煙不可捉摸,卻始終沒有倒下。直到到了奶奶麵前,所有的痛苦和委屈終於決堤,這種近乎宣泄的哭法,驚得葉景雲夫婦怔住。這樣痛苦的悲鳴,實在攝人心扉。奶奶卻神色如常,她溫柔地笑:“彆哭啦,小孩子一樣。奶奶在這裡,彆怕,彆怕啊。”葉輕舟哭得更大聲。她難過地想,她可以去彆的世界救回沈慕清,可以冒著生命危險把他從絕境拉出來,可是奶奶呢?誰來拯救她呢?她覺得自己太貪心,想要留住的東西太多,又痛恨自己的無力,無法為此做出什麼改變。她在心底疾呼,大聲呼喚鏡的名字,卻始終沒有回應。從她回到梧中那一刻開始,鏡就再也沒了聲息。“鏡……鏡……”葉輕舟哭得嗓子都啞了,一邊抽噎著,一邊小聲地叫出聲來。葉景雲和李玥不敢說話,在他們心裡,雖然知道葉輕舟和奶奶感情深厚,卻從未見過自己嫻靜的孩子有這樣情緒外露的時候,一時怔住,隻能坐在旁邊看著。奶奶卻仍然神情如常,她吃力地把葉輕舟拉起來,挨著自己坐下,把葉輕舟攬入懷裡,忽然小聲說:“它不在了。”葉輕舟驚住,眼睛瞪得大大的,淚珠不自覺地滾落下來,可憐得像一隻被拋棄的小貓。奶奶失笑,粗糲的手指輕輕地擦去她的眼淚,用隻有她們兩人才聽得到的聲音說:“鏡,是不是幫你做了什麼?它是個好孩子,也幫助了我。”“……什、麼?”葉輕舟連哭都忘記了。“你想要得到什麼,就要拿出東西交換,世上哪有那麼容易的事情呢。”奶奶拉著她的手,不厭其煩地擦去她的眼淚,把她散落的頭發撥開,順在耳後,溫柔地笑:“我用剩下的壽命做交換,要去彆的地方找你爺爺啦。”葉輕舟驚怔交加,遲遲不能消化這個消息,直到奶奶說:“我有些困了,你們一路回來也辛苦,明天咱們再說話吧。”她拍了拍葉輕舟的手,掌心的溫度讓人覺得心安,又湊進來,小聲道:“我還要等幾天才會走,明天我教你種花,我新得的幾盆茶花很嬌貴,你彆給我養壞了。”葉輕舟仍是愣愣的,直到被李玥帶到她住了十幾年的房間裡,方才有些真實感。“彆太難過了。”李玥溫柔地摸著她的頭發,眼底都是憐惜:“奶奶心境平和,又那麼喜歡你,不會想看到你太傷心的。”葉輕舟默默不語,目光落在窗前的月季花上。奶奶很喜歡養花草,院子裡都是當季的鮮花,年輕的時候還在後山種了一片花田,隻是現在老了,沒有太多精力,導致雜草叢生,疏於打理。她的房間說不上多華麗,但勝在整潔清新,室內是一股淡淡的花香,被子有陽光曬過的味道,床簾也是潔白的顏色,沒有一絲灰塵。奶奶時時刻刻都準備著,等著她回來住。葉輕舟默默垂淚,又想起奶奶說過關於鏡的話,一時怔然。李玥看她這個樣子,雖然心裡擔憂,但還是不好多說彆的,端來洗漱的熱水和棉拖鞋,囑咐葉輕舟收拾好早點睡覺,便離開了。夜涼如水,月華寂靜,葉輕舟以為自己會睡不著,但事實是,她一沾到陪伴她度過十五年春夏的床鋪,很快就睡著了。夢裡有令人心安的花香,夏日裡吵鬨的蟬鳴,還有坐在老舊縫紉機前,親手為她做裙子的奶奶。那是一條純白碎藍花的裙子,分明是很單調的顏色,最常見的布料,卻在奶奶的手中穿梭飛舞,變成了一條合身的漂亮裙子。奶奶叫她穿上試試。葉輕舟看到小時候的自己走上前,目光孺慕地望著奶奶。奶奶微微一笑,摸著她的頭發,溫柔道:“我們舟舟真是好看,喜歡新裙子嗎?”小輕舟甜甜道:“喜歡!”奶奶點頭,眼裡滿是慈愛:“舟舟要一直開心呀。”葉輕舟卻驀然覺得眼眶發酸,她張了張嘴,想叫一叫奶奶,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掙紮惶恐著,在一陣惱人的蟬鳴聲中醒來。她兩眼發直,心口劇烈起伏,滿頭大汗。房門應聲而開。李玥蒼白著臉,眼底一片青黑,對上葉輕舟驚惶的目光,輕聲道:“輕舟,去看看奶奶吧。”“……”葉輕舟猛然發覺,有什麼東西流逝了,她無法抓住,錯過了花開,也錯過了花落。奶奶的葬禮定在一天後。這位老人,即使是臨終,也依舊這麼溫柔,用善意的謊言避開了她,讓她不至於直麵死亡的來臨。葉輕舟明知道這是她自己的選擇,但還是忍不住哭泣,她跪在靈前,按照小鎮的規矩,穿著白孝服,沉默地點燃香燭,向每一位前來吊唁的鄰居朋友點頭致意。葉景雲和李玥叫了喪事服務,工作人員有序地操持著接待和吃飯,很快風水先生也來了,小鎮偏遠,不興火化,按照規矩停靈一晚,明天晚上就要送到山上土葬。鑼鼓喧囂中,葉輕舟站了起來。“就葬在花田。”她輕聲說,嗓子有些嘶啞,眼底都是血絲,但很堅定:“奶奶會喜歡那裡的。”風水先生皺眉:“這……”葉景雲朝他使了個眼色,勉強笑了笑:“那就請先生再看看,想想辦法吧。”他又看了一眼李玥。李玥點頭,抱住葉輕舟,溫聲道:“好,就葬在花田。你累了一天,去休息一會吧,不然明天沒有精力送葬。”葉輕舟意外地好說話。如果不是奶奶告訴了她關於鏡的事情,也許她會很堅持,會一直跪在靈前,堅信奶奶會默默地關注自己,看到周圍所發生的一切。但既然奶奶是去找爺爺了,那她也不該表現得這樣不懂事,讓她還有牽掛,走得不順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哪怕是至親,也終有意見相左的時候,雖然難以割舍,但事情已成定局,不如在接下來能夠珍惜的時間裡,為她安排好留下的一切。葉輕舟睡不著,去了奶奶的房間。她的衣物和用品都收起來了,準備一同埋入土裡,但桌上的書還留著,葉景雲說,是奶奶特意留給她的。葉輕舟信手翻開。是一些關於養花的書籍,已經被翻得很陳舊,但每一頁都保存得很好,有些地方寫著密密麻麻的小字,是奶奶寫的注釋。葉輕舟看著看著,就趴在桌上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