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一片荒蕪。葉輕舟聽不到任何聲音,看不到任何東西,腦中隻有那一道聲音在指引,說不上聲嘶力竭,甚至是平靜溫和的。他說:“快跑,不要回頭,不要停下。”“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彆怕。”葉輕舟就真的一直跑,一直沒有停。但終有力竭之時,漸漸的,她感覺眼皮越來越沉,腿腳越來越痛,終於忍不住要閉上眼睛。卻驟然看到一片血海。不,那不是血海,隻是一個人的血。他眉目剛毅,神態卻溫和,背後插滿箭羽,鮮血順著背脊縱橫流淌,染濕腳下的瓦礫碎渣,蜿蜒氤氳。可他甚至朝葉輕舟笑了笑:“彆怕,舟舟。”漸漸的,他的身體變得透明,四周光芒越來越亮,無邊黑暗褪去,群星黯淡,明月無光,本以為即將迎來黎明,卻又陷入一片血色深淵。葉輕舟驟然覺得心痛如絞。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始終看不清那個人的臉,那人的臉逐漸變得透明,也模糊了她的記憶。他不疼嗎?他為什麼要這樣看著她?她為什麼這麼難過?是他在指引她奔跑嗎?他……是誰呢?……葉輕舟霍然睜眼。“輕舟小心!”一道尖銳的女聲。眼前一陣黑暗,伴著輕微的暈眩,葉輕舟隻聞到一股梔子的清香。她有些恍惚,逆光看去,隻看到少年薄唇緊抿,斜長的眼尾乾淨清透,卻莫名讓她覺得有幾分銳利。這個人……好眼熟。周遭的一切都亂哄哄的,她看不清來人,腦子一片混沌,一大群人圍上來,有道歉的,有問候的,有遞水的,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葉輕舟分不清這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終於在明晃晃的日光中,暈了過去。之後的事情她不太記得了,隻隱約感覺有人一直拉著自己,那力度很緊,攥得她有些痛。夢中一片悠長悠長的日光。即便沒有溫度,也能分辨這是夏天才有的氣候,陽光明媚,樹影婆娑,濃綠深紅,明澈的天空裡沒有一絲雲,澄藍的顏色極度令人放鬆,風聲輕微,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葉輕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睡過這樣舒服的一覺了。喚醒她的是一陣陌生又熟悉的純音樂。她緩緩睜眼,看著周圍的一切。明亮簡潔的房間,靠牆的兩排玻璃藥櫃,臨近是幾張簡單的病床,空氣裡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葉輕舟愣了愣神,終於反應過來,這是梧中的醫務室。而剛才那段音樂,是放學的鈴聲。她……真的回來了?!“輕舟,你終於醒啦!”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葉輕舟驀然抬頭,就看到林靈跑進來,額角還掛著汗珠。“我……怎麼了?”葉輕舟聲音略微沙啞,眼角發紅,努力克製情緒,讓自己看起來表情自然。再見到這個活潑可愛的同桌,已經恍如隔世。林靈絲毫沒有察覺她的異常,立刻滔滔不絕說起來:“你中暑暈倒了,可把我嚇一跳!把那群打籃球的也嚇死了,還以為你被嚇暈了呢。”說到這裡,她悄悄湊近,忽然壓低聲音:“你知道是誰把你送來的嗎?”葉輕舟微怔:“是誰?”“沈慕清呀!”林靈瞪大眼睛,不無吃驚道:“當時你差點被籃球砸到,是他拉了你一把,他自己被砸了,後來你暈倒,還是他背你來醫務室的。天啦嚕,沈慕清誒,背你誒,我又相信愛情了!”她還在說著什麼,葉輕舟卻已經聽不見了,她隻聽到沈慕清這三個字,就感覺心痛如絞,腦海中痛苦的記憶不斷湧來,痛的身心發麻,不敢呼吸。“啊……沈,沈同學?”林靈忽然住了嘴,有些訕訕地看著門口。葉輕舟仍是愣愣的,下意識地看向門口,忽然失神。夕陽無限美好,金紅的光芒包溫柔地裹著站在門口的少年。他穿著一件純白的校園文化衫,露出白皙勁瘦的小臂,濃墨一樣的黑發被黃昏染上醉人的顏色,身量修長挺拔,如同一幅色彩濃烈的油畫,隻靜靜地站在那裡,就吸引了周遭一切目光。真的是……沈慕清。他逆著光,看不清表情,聽到林靈的聲音,隻是略一點頭,很快抬腳向葉輕舟走來。他個子很高,步子很大,三步走到葉輕舟麵前。葉輕舟屏住呼吸,聽到自己不斷加快的心跳聲。他的輪廓也終於明朗地出現在她的視線裡,比起青年的時候,他如今稍顯稚嫩,沒有那麼棱角分明,下頜線有些軟,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青澀曖昧,卻更多了幾分惑人的顏色。“你沒事吧?”他輕聲問,眼底濃墨重彩地倒映著漫天雲霞,以及表情迷茫的她。葉輕舟聲音沙啞:“……沒事,謝謝你。”她覺得自己再次見到沈慕清,應該有很多話要說,有很多情緒要表達,可最終,她還是客氣又疏離地,向這位在體育課上幫助了她的同學道謝。沈慕清表情微動,抿了抿唇,沒有說話。“你先去吃飯吧,晚了食堂沒飯了。”葉輕舟看向林靈,微微一笑:“我等下就回家了。”林靈仍有些不放心,剛想說什麼,卻聽到葉輕舟的手機響起來。備注是爸爸。葉輕舟心中一跳,鋪天蓋地的無措從四麵八方席卷而來,將她牢牢包裹,掙脫不得。她知道這通電話意味著什麼。“爸爸……”她顫抖著手接了電話。葉景雲的聲音疲憊又無力,儘量顯出安撫的樣子,低聲道:“輕舟,你到校門口等著,爸爸開車來接你。”葉輕舟閉了閉眼,什麼也沒問:“好。”她知道,是奶奶的身體不好了,這次葉景雲來接她,是直接去榆城的,說不定就是見最後一麵。林靈擔憂地看著她,聲音不自覺小了很多:“輕舟……怎麼了?”“……沒事。”葉輕舟勉強笑了笑:“你快去吧,我爸來接我了。”林靈將信將疑,葉輕舟卻已經掀開被子起身。站起來的那一瞬間有些暈眩,淺薄的黑暗從眼前散去,入目仍是這個色彩豔麗的黃昏夕陽。沈慕清忽然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一如從前的溫暖,力道很大,聲音清冷:“我送你。”林靈見狀,給了葉輕舟一個眼神,一句多話都沒有,轉身溜了。葉輕舟知道她是誤會了什麼,但無心解釋,也沒有掙開沈慕清,隻是默默垂著頭,跟著沈慕清的腳步走。走出醫務室,穿過爬著紫藤花的長廊,風中有清甜的花香,遠處有熱鬨但不喧囂的笑聲,葉輕舟深深吸了口氣,忽然停下腳步。沈慕清離她很近,也停了下來,沒有說話,目光靜靜地看著她。葉輕舟垂下眼,沒有與他對視,羽睫抖動,輕聲道:“我想從北門走,可以嗎?”梧中不算太大,一共有兩個進出口,南門是學校大門,北門出口是一條步行街,比起南門小很多,算是後門。沈慕清點頭,仍然握著她的手腕,再度往前走,穿過操場,路過樹林,最終走到熙熙攘攘的步行街。這裡是步行街,沒有車道,沒有紅綠燈,也沒有斑馬線,更沒有大貨車。葉輕舟一腳輕一腳重,像是一會踩在棉花上,一會戴著鐐銬,神情恍惚,怎麼出來的都不知道,更沒注意到,周遭一些人異樣的眼神。直到沈慕清忽然停下腳步:“到了。”葉輕舟猝不及防,撞到他的背,窘得鼻尖微微發紅,正好對上他含著笑意的雙眸。她見過沈慕清笑的樣子,他雖然清冷,但也總是在她麵前笑。可從來沒有見過,少年時候的沈慕清笑起來的樣子。他眼角彎彎,瞳孔如濃墨,羽睫在夕陽的映照下,是一片毛茸茸的橙色,溫暖又明媚,正是少年時代裡最好看的模樣。他溫聲道:“去吧,我看著你上車。”語氣熟稔得好像他們是相識多年的好友。葉輕舟仍有些愣愣的,她沒有想過,沈慕清為什麼會知道自己家的車牌號。她下意識地走了兩步,又忽然聽到沈慕清叫她:“葉輕舟。”她轉過身來。漫天雲霞飛揚,他神采奕奕,五官精致漂亮,淺白短袖,黑色長褲,卻如同一幅濃墨重彩的畫,清晰又濃重地倒映在葉輕舟的眼裡,心底。“謝謝你的濕巾。”他說。葉輕舟恍惚間想起,在體育課開始前,自己是給過他一片濕巾,原因是看到他手上有墨跡。她頓了頓,輕聲道:“不客氣。”除此之外,相顧無言。幸好手機鈴聲再度響起來,她垂眼一看,是葉景雲。沈慕清朝她比了個手勢,示意她快走。葉輕舟轉過身,接起電話。“輕舟,爸爸到了,在南門步行街口,你在哪裡?”葉輕舟垂下眼:“我也到了,馬上過來。”她不再看身後的少年,掛斷電話,吸了口氣,忽然奔跑起來。夕陽下,她長長的馬尾晃動起來,發絲飛揚在風裡,清風鼓動寬大的袖口,是純白又鮮活的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