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輕舟回到坤翎宮的時候,被告知皇後不在,她率領後宮嬪妃前去皇帝寢宮侍疾,宮中諸人,上至妃嬪貴人,下至宮女太監,均小心翼翼輕言細語,不敢高聲喧嘩,原本戒條森嚴的皇宮愈發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去父皇那裡。”葉輕舟換上一襲淺碧色領口鑲銀線繡桂枝衣裙,戴了翡翠鎏金發冠,綴有桂花香囊,東珠長流蘇禁步,一改之前的素色打扮,甚至掃了淡淡的妝容,看起來氣質出眾,真有幾分天潢貴胄的樣子。采綠有些擔憂,欲言又止:“公主,咱們之前……”葉輕舟知道她的擔憂,如今皇帝病著,她這身打扮放在往日並不出挑,甚至是中規中矩的。可今日這樣的情景,穿成這樣,已經算很顯眼的了,若是被有心人拿去做了文章,隻怕不妙。“你放心,我有分寸。”葉輕舟微微一笑,扶住采綠的手臂,站起身來。她眼中的神情全然不同了,收了和氣的笑容,表情端莊又肅穆:“去承乾宮。”承乾宮裡燈火通明,分明是白天,殿內卻籠罩著一股沉鬱的陰霾,大臣們跪在正殿外,偏殿一群表情淒淒的妃子,太醫們在內室隨侍,頭頂熱汗直流,背脊卻一片冷汗。皇後低聲問:“今日如何?”為首的太醫院首擦了把冷汗,拱手恭恭敬敬道:“回皇後娘娘的話,皇上氣急攻心,又積勞成疾,乃至元氣虧損,昏睡不醒。”皇後皺了皺眉:“你前日也是這般說的,本宮是問你,皇上何時能有起色?”院首心裡暗暗叫苦,這治病用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皇後每天都這樣盤問,他豈能給出新鮮的說法。隻是眼下邊關緊急,若沒有皇帝拿主意,隻怕更是雪上加霜。如此這般思量一番,院首背上的冷汗愈發厚重了。太醫院首正猶疑斟酌,不知如何回答皇後的話,忽聽聞門口的太監一聲唱和:“公主駕到——”院首內心鬆了口氣,不管是誰,能解他眼下之局就好,殿內諸人紛紛行禮:“參見公主殿下。”葉輕舟神情淡淡的走進來,朝皇後福身:“兒臣給母後請安。”皇後頷首,麵上有濃重的哀思:“你回來了,快來看看你父皇。”“是。”葉輕舟低眉順眼地走過來,看見了躺在床上的皇帝。皇帝麵色蒼白,嘴唇乾燥,眼底一片烏青,即便在昏睡中,神情也並不安穩,時不時顫抖著嘴唇,也不知是氣的還是什麼。“父皇操勞了。”葉輕舟輕聲道,臉上浮現哀傷的神情,複又轉身看向一群太醫們,問:“父皇何時能醒來?”太醫院首表情一僵,不成想話題又繞了回來,心下戰戰兢兢,又把之前對皇後的說辭換個方式說了一遍。皇後搖頭歎息:“皇上辛苦操勞已久,你那大皇兄,又是個不爭氣的……”她說到此處,隱隱有垂淚的跡象,拿手帕輕輕按壓在眼角,柔弱哀傷。葉輕舟知道她在擔憂什麼。此番青川軍損耗嚴重,大皇子的過失首當其衝,若非他剛愎自用、一意孤行,即便有損失,也不會這樣兵敗如山倒。皇帝是生生被氣吐血暈過去的,大皇子已經在回京的路上,等皇帝醒來,還不知是怎樣一番情況。“母後不必過於憂心,父皇吉人自有天相。”葉輕舟也隻是維持著表麵上的和氣,簡單安撫兩句。隻怕經此一事,東宮議儲就要與大皇子失之交臂了,皇後怎能不焦急。她正這樣想著,門口又熱鬨起來。原來是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六皇子來了,甚至年幼的七皇子,也被抱在乳娘懷裡,怯生生地望著殿內。皇帝兒子眾多,除開一些不受寵的,少數早夭的,其餘說得上話的都來了。皇後神色一冷,眸光淡淡地掃過偏殿裡那群妃嬪。爭搶東西的時候,誰也不用教,動作都是極快的。“兒臣給父皇、母後請安。”幾個少年一進來,殿內便顯得擁擠不少。太醫院首再次遭到輪番問候,不得已又將那番話翻來覆去回答了幾次,這回連害怕都顧不上,甚至有些麻木了。二皇子憂心忡忡,忽然看見站在一邊的葉輕舟,臉上帶起一抹溫和的笑容:“想必這就是輕舟妹妹了。”葉輕舟懶得去猜他心裡的小九九,聞言隻是麵色疏淡地點頭:“二皇兄安好。”她本就是過來刷一下存在的,這些皇子們各懷鬼胎,與她不是一路人,更不能牽扯攪和在一起。皇後看她如此反應,心下有些滿意,正要說話,忽聽得一陣猛烈的咳嗽。她一驚,又是一喜:“皇上,您醒了!”皇帝昏迷醒來,眼球都浮現渾濁之色,他啞著嗓子道:“水……”“水,快拿水來!”皇後喜極而泣。“父皇,您終於醒了!”二皇子也神情激動。太醫們也很激動,忙上前把脈看診。殿內一時間忙作一團。葉輕舟遠遠退開,站在角落裡不說話,冷眼看著這一切。她的心思有些飄遠了,一時猜測皇帝接下來的反應,一時想著沈慕清,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受到牽連,是不是也在回京的路上了。她這樣想著,愈發出神,沒注意殿內忽然響起一聲怒斥:“混賬東西!”葉輕舟回神,便看到皇帝臉色鐵青,雙頰浮現一團病態的紅暈。“朕還沒死,一個個全來哭喪!”他環顧四周,愈發不高興:“全都這麼穿,是不是隻差披麻戴孝了!”這句話分量太重,殿內眾人紛紛下跪,口中說著“皇上息怒”之類的話。葉輕舟靜靜看著,也沒下跪,目光直直看著皇帝,連采綠拉著她的衣袖暗示也不理會。皇帝發泄了一通,神思倒清明了些,視線一掃,忽然對上站在角落的葉輕舟,見她一身華麗,一反往日的素淨,心中倒是被寬慰了一下。“輕舟,你何時回來的?”他穩了穩心神,開口問。葉輕舟便款步向前,在皇帝麵前站定,福身到:“給父皇請安。回父皇的話,兒臣剛回來不久,想著瞧瞧父皇情況如何,聽太醫說並無大礙,正想告退,兒臣今日還未來得及練字。”彆說皇後,就是一眾心思各異的皇子們,也聽得眉頭一跳。你身為公主,皇帝生病昏迷不醒,你倒好,來打個照麵就要溜,那練字還不及皇帝重要?皇後幾乎要懷疑葉輕舟是在故意坑自己了。卻聽皇帝一聲輕笑,表情柔和下來:“好,你是個懂事的,來父皇身邊坐。”葉輕舟聞言,乖乖巧巧地坐下,還體貼地拿起一個軟枕,給皇帝墊在身後。皇帝目露欣慰:“寺廟清淨,你去祈福一番,瞧著愈發穩重了。”“多謝父皇誇獎,都是母後教的好。”葉輕舟含笑看著皇後,輕聲道:“兒臣在山上祈福,不能承歡母後膝下,母後總是寬慰兒臣,天家子女不比尋常,要有擔當和胸襟,不能總是小女兒作態,也要學會為父皇分憂。”皇後哪裡有這個閒心教導她,隻是葉輕舟遞了台階,她便順著往上爬,聞言隻是嘴角浮起一絲淺笑,眼底仍是一片愁緒。皇帝看到她這樣,即便心中對大皇子有極大的不滿,到底不好發作,隻是淡淡道:“皇後辛苦了。”得他這句話,皇後眼睛一紅,默默垂淚不語。葉輕舟看得感慨,這滿屋子的人,誰不是演技精湛?她又對上皇帝的視線,忽然笑了笑:“父皇,兒臣有一事,覺得很是不公,還請父皇為兒臣做主。”皇帝神情還有些倦怠,按說現在應該好好休息才是,但聽聞此話,不由得看著她,問:“何事?”葉輕舟道:“兒臣過了年關便要及笄,已經是大姑娘了,又是母後嫡出的公主,卻連一個封號都沒有,兒臣不依。”這話一出,可把皇後給嚇了一跳,她連演戲都顧不得了,低斥一聲:“輕舟,不得無禮!”她實在是搞不懂,葉輕舟到底要做什麼。說要討好皇帝和自己,為她自己將來謀求榮華富貴,她已經做到了,甚至皇帝如今對她還格外不同,可她眼下又來這一出,是覺得皇帝還不夠生氣嗎?葉輕舟卻並不理會,隻是直直地看著皇帝。殿內眾人也是驚呆了,葉輕舟如此語出驚人,實在令人瞠目結舌。皇帝沉默良久,臉上倒是沒有生氣的表情,他靠在枕頭上,低垂眉眼,忽而發出一聲輕歎。“你可想好了?”他問。葉輕舟的目光不避不退:“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擔君之憂。兒臣雖不是男兒身,卻也能為青川儘綿薄之力。”她說著,忽然歪了歪頭,發出一聲輕笑:“這件事情,父皇不是早就同意了嗎?難不成還要在兒臣麵前賴賬呀。”說的卻是那天晚上在禦花園,她與皇帝第一次見麵時候的對話。她聲音輕輕,落在皇後耳裡卻如雷貫耳。她實在不知道葉輕舟哪裡來的自信,也不知道皇帝為何這樣縱容她,大皇子的懲戒未定,她實在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揣測彆的了。倒是二皇子,他眸光一閃,似乎明白了什麼,便微笑道:“是啊,父皇,輕舟妹妹這樣活潑可愛,您就答應了她吧。”皇帝未語,最後看了葉輕舟一眼,垂下眼眸,歎息一聲。次日,葉輕舟被冊封為柔嘉公主,建府京城,封地為江南以南三座城池,豐饒富庶,風調雨順之地,便是受寵的皇子,日後可能也沒有這個待遇。葉輕舟看著宮人們搬進搬出,庫房裡一堆堆金銀珠寶光華奪目,心中毫無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