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這天,一樓飯堂有個胖子引起了曉鷗的注意,他含胸駝背,脖子像烏龜般縮著,腦袋低低地盯著自己手中的餐盤。體態不端的病人不少,可是這個胖子從剛才開始就在原地打轉,仿佛一個壞掉的機器人。他雙肘彎成直角,兩手捧著裝飯菜的鋼盤,機械地左右轉動著。胖子仿佛不知道要往哪裡去一般,不斷朝著不同方向調整身體,卻怎麼都邁不出一步。有人看他這樣滑稽,便去逗他,這樣反而把胖子弄得十分慌張,手一抖,整盤飯菜就摔地上了,哐啷一聲,地上都是米飯和熟菜。胖子的腳趾上也掛著兩根油亮亮的菜葉,他好像被驚著了,嘴裡發出奇怪的咕嚕聲。沒過多久,胖子汗如雨下,彎下腰,吐了。現在正是吃飯時間,離他近的幾個人都被惡心得從飯桌上彈了起來,退避到足夠遠的地方。胖子腳下,一片狼藉,他挪動雙腳,卻沒想因為菜裡的油和自己的嘔吐物太滑,一個趔趄摔倒了,屁股正好坐在滿地的臟東西裡。曉鷗壓抑住自己的惡心,靠近胖子,和另一個護士一起,把他從地上扶起來。胖子不會說話,隻是渾身顫抖。“他剛來不久,不過前兩天也沒見這樣。”同事說。曉鷗把胖子交給護工,她們扶著胖子回去洗澡換衣服,而曉鷗看著地上的臟汙,想著趕緊叫人清理一下。本來周圍都沒有清潔人員,曉鷗打算自己找工具處理了。卻見劉卓剛好從走廊外頭走進來,似乎是剛抽完煙。他一下便和曉鷗的目光對上了,曉鷗沒來由地一陣緊張。劉卓的眼神很木然,看起來不太好相處。“劉大哥,這裡臟了,你幫忙收拾一下吧。”曉鷗主動叫他。劉卓好像對曉鷗知道自己姓什麼不奇怪,他默默轉身去取清潔工具,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一樓的衛生本來就是他負責的,雖說是小組長,可也不是不用乾活。回來的時候,劉卓戴上了口罩,他的皮膚顏色比較深,眼睛不大,單眼皮,看人的時候目光如炬,仿佛在盯著你,讓人有些不自在。曉鷗心裡五味雜陳,但她不可能貿然去問些什麼,隻好轉身走開。午飯時間結束後,曉鷗去看了看那個胖子,他已經好多了,正在床邊吃著護士重新給他打包的飯。照顧胖子的護工阿姨累得額前的頭發都亂了,貼在汗涔涔是額前。她用手背擦了擦汗,從病房裡走出來,準備去喝杯水,休息一下。護工阿姨見曉鷗站在走廊,笑著跟她打了聲招呼,“今天有點忙吧?”“還好,阿姨你比較累。”“天天都這樣,習慣了。”“歡姨,你在這乾了多久啦?”“快3年咯。”“這麼久。”“康晴醫院剛開,我就來了。”“那這兒的人你都很熟咯。”“不能說都熟,但知道肯定是知道的。”“那一樓搞清潔的劉大哥呢,他是不是也乾很久啦?剛喊他幫忙清理一下,好像不大情願的樣子,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得罪他了。”曉鷗想問問歡姨劉卓這個人什麼情況,但是沒什麼好的借口,隻能這麼說。剛才劉卓雖說沒有不情願,但態度確實冷冰冰的,看上去平時就不好打交道。“不會吧,是他的工作他都會乾。不過這人看上去就是凶巴巴的,也不愛跟我們說話,你彆想多啦。”歡姨安慰道。“不過,最近他確實越來越傲了,好像發了點財,那身行頭也比以前好多了……”歡姨愛聊天,曉鷗這一逗,她的嘴巴就像開了閘,停不下來了。曉鷗平時會很苦惱,不過這一次,她總算得到了一些耐人尋味的信息。如果劉卓最近發財了,會不會跟他乾的事情有關。歡姨後來又把天聊到彆的事情上了去了,曉鷗既尷尬又不能失了禮貌,好不容易才脫身。2曉鷗因為懷著心事,走路就沒怎麼看人,一頭撞在一個結實的肩膀上,自己的胳膊也疼麻了。抬頭一看,是鄔教主,他那隨意綁起的長發烏黑油亮,鬆鬆垮垮地垂在後背。鄔教主氣定神閒,倒是無所謂被曉鷗冒失撞著了,儘管這一撞勁還挺大的。“啊,抱歉。”曉鷗捂著自己的胳膊道歉,上回鄔教主幫她隱瞞外出跟蹤劉卓的事情,兩人關係已經不錯,跟朋友一般了。鄔教主的長相和他的外號挺般配,臉頰瘦長,顴骨突出,鼻梁高聳,全身似乎沒有一塊多餘的肥肉,但瘦得來卻也結實,配上長發,散發著藝術家般的神秘氣質。“有心事嗎?”鄔教主側著頭,一臉真誠地問。曉鷗看著他的臉,突然就想和人談一談。本來這些事她一直隻跟秦衍溝通,當初他們倆在天台上約定了要一同探尋真相,可是秦衍儘管冷靜客觀,但也沒有太多頭緒,他們掌握的信息太少了。“鄔教主,你說死人的身體有什麼用處呢?”曉鷗也學了其他病人對他的稱呼,而不是像其他醫生護士一樣直呼其名。鄔教主眼睛慢慢地移向彆處,他盯向正對著自己的一間病房,緩緩開口,“一樣東西,在這個泡泡裡沒有用,在另一個泡泡裡可能就有不一樣的意義。”“你老是說泡泡,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一個範圍,一個場景。”“那死人的身體在怎樣的場景裡會派上用場?”曉鷗已經想過了,屍體在現代文明世界裡,除了做醫學院的大體老師,根本就沒有什麼用處。但靈車沒有開往殯儀館,如果不是為了轉移屍體,又沒有更好的解釋。“曉鷗,你不可能知道真相的,除非,你跨出去,進入到另一個氣泡裡。”“什麼叫另一個氣泡。”“我舉個例子,你看見那個胖子了嗎?”鄔教主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剛才的方向,曉鷗順著他的目光看見了中午在飯堂裡嘔吐的那個病人。他又開始了奇怪地原地打轉,這個胖子站在病房中間,此刻病房裡特彆熱鬨,其他病人都在,還有兩個護士,和一個查房的醫生。胖子不斷地跺著小碎步,轉動著自己胖乎乎的身體,雙手放在肚子前麵,十分不安。“你說他為什麼這麼轉?”鄔教主問。“因為,他生病了。”“那我也知道為什麼醫院裡老出怪事了,因為有壞人在搞鬼。”鄔教主得意地扯了扯嘴角。“問題是誰,為什麼要這樣做,怎麼樣做到的啊?我需要證據呀。”曉鷗有些懊惱,但聰明的她一下子就明白了鄔教主其實是在引導自己。“好吧,那我不是醫生,又怎麼知道這個胖子為什麼會轉圈?要不我去問問那個醫生?”“如果他不回答你,如果他也不清楚呢?”曉鷗轉頭看著鄔教主,“那你說怎麼辦?”3鄔教主沒有說話,等查房的醫生和兩個護士離開了病房,他馬上走了進去。站到胖子的身邊,胖子立馬將身體背對著鄔教主。鄔教主倒不在意,他跟著胖子轉了轉身體,胖子往哪邊轉他就往哪邊轉。不過胖子顯然很煩這樣,不斷地把臉扭開。曉鷗懵逼地看著他們,不知道說什麼好。就這樣,病房裡的病人們都像看傻子一樣看著鄔教主和胖子,胖子一個人轉來轉去還好,兩個人動作整齊劃一地轉,就顯得更滑稽了。有的人已經忍不住哈哈大笑,雖然他自己也笑得很神經質,但是整個病房裡都洋溢著一股說不出的歡樂。一個男人故意跳到他們麵前,圍著他們倆跑來跑去,把胖子弄得更加緊張。不知過了多久,曉鷗都覺得鄔教主已經瘋了,而自己也瘋了,浪費時間看著兩個瘋子轉圈。同房的病人倦了,不再理他們,曉鷗也想轉身走開。她很後悔自己去問鄔教主這樣的問題,問一個故作高深的瘋子,導致現在腦子更亂,她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魔怔了。這時候,一個十分心虛的聲音從病房裡傳來,“你轉錯了。”曉鷗定睛一看,是胖子在對鄔教主說話,他臉上布滿細密的汗珠,眼睛沒有瞧鄔教主,腦袋扭向彆處。“怎麼錯了?”“得躲著人。”“躲誰?”“所有人……”鄔教主從病房裡出來,回到曉鷗身邊,他的臉上帶著微笑,“我知道他為什麼要轉圈了。”“為什麼?”“他很害怕,他隻想一個人待著。但是醫院裡來來往往都是人,所以他在躲避,看起來徒勞無功,但不過是想麵朝一個沒有人的方向,讓自己平靜下來。”曉鷗皺起眉頭,“他告訴你的?那為什麼不直接找個地方躲起來。”“如果他懂得找個地方躲起來,就不會被送進來啦。”鄔教主的神色,好像是說曉鷗的問題有夠蠢的。曉鷗回頭看那個胖子,他好像轉累了,正蹲在地上,臉埋在兩腿間,朝著地麵,一動不動。曉鷗明白了胖子的困境,曾經出現過不少心理病患,他們害怕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不過這種害怕,表現出來的症狀卻大相徑庭。有的人逃避,有的人憤怒,甚至傷人。而最終,在他們心裡,目的不過是保護自己。曉鷗從胖子的事情上回過神,卻見鄔教主沉默著站在身旁已經很久了,仿佛在耐心地等待自己領悟些什麼。“你的意思是,我應該,站在對方的角度?”“我們的世界,就像攪動的糖漿,產生了許多空氣泡泡,他們粘合,分離,消失又產生……病人們生活在一個氣泡裡,護士在另一個氣泡,醫生也在不同的氣泡,而你想找的壞人,他們也有自己的氣泡。氣泡交融,讓我們分不清彼此的界限,最大的氣泡就是這個宇宙,它包含了我們。”“曉鷗,我信奉的神,就是那塊糖漿,它的名字叫做虛無。”鄔教主眼中的迷離仿佛虔誠至極,又仿佛在癲狂邊緣即將墜落。曉鷗艱難地吞了口唾沫,“唔,你這理論也不是很高明嘛。”她不是故意打人家臉,可是說話直這一點,還是很難改的。鄔教主沒有生氣,他還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曉鷗,你在一個氣泡裡,就會習慣它的規律和法則,雙眼就被蒙蔽了。唯有信奉虛無,才能打開上帝之眼。”曉鷗的眉毛擰成一團麻花,不知道說什麼好。上回鄔教主說有困惑可以請教他,看來早就想對自己布教了。“嗯,有點道理。”曉鷗尷尬點頭,最近的腦子裡好像塞滿了稀奇古怪的想法,有時候她也不知道,這些念頭到底是自己產生的,還是病人們灌輸進來的。想到這裡,她又搖搖頭,好像想把腦袋裡的東西甩出去。鄔教主今天這番話,不能說毫無裨益,瘋子的言語,總有一半是真理。隻是這真理玄乎得沒有任何實操意義,曉鷗不想跟他討論哲學,隻想趕緊回到工作崗位,不然李穎又得把她批一頓。離開鄔教主,曉鷗呼了口氣,她回到護士站,幾個年輕的同事正聚在一起討論明星和當季流行的彩妝。曉鷗感覺回到了另一個世界,是該跟正常人多待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