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一夢,匆匆百年。當我與豆芽悠悠醒來,發現我們依舊是那副少年時的身軀,正分彆躺在地宮中的兩具石棺裡。我從石棺中坐起身,一眼便看到了站在棺材前的薑老鬼。隻是他背對著我們,原本漆黑如墨的魂魄此時看起來已經幾乎透明,似乎隨時可能會煙消雲散。“師父!”我大吃一驚,慌忙從石棺中爬出來。“薑爺爺。”豆芽起身後也看到了薑老鬼的狀態,同樣吃驚無比,“您這是怎麼了?”薑老鬼轉過身來,淡淡道:“我並無大礙,你們終於醒了。”目光依次掃過我與豆芽,薑老鬼露出滿意的表情:“你們在這裡已經躺了足足一天,此處一天,夢裡便是百年。看得出來,你二人此次入夢,各自在心智和術法上都有所精進。”我點點頭,隨即擔憂地望著薑老鬼:“你的魂魄為什麼這麼暗淡?”薑老鬼卻似乎對自己情況毫不在意,隻是平靜地凝望著我,良久之後,他和聲道:“張昊明,跪下。”我先是一愣,隨後意識到薑老鬼似乎是有什麼重要的話將要對我說,於是忙朝著他跪了下去。豆芽見狀,也乖巧地在我身旁跪了下去,而薑老鬼見了也並未阻攔。薑老鬼低頭看著我,緩緩問道:“張昊明,如今你可是真心認我為師?”若是薑老鬼在從前問我這個問題,我或許還會有所猶豫,畢竟當時我拜他為師不過是一時的無奈之舉,但經過了這麼長時間的相處,我早已意識到薑老鬼是真心收我為徒,雖然他在平日裡對我的態度冷淡且嚴厲,但卻也是實實在在教了我許多東西,甚至可以說是傾囊相授。況且,他雖然對我嚴厲,但對豆芽卻出奇的和藹友善。就憑這些,我早已將其真正地視為師父。除此之外,我已經隱隱猜到到薑老鬼的魂魄之所以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大概是跟那“大夢去兮”的術法有關。也就是說,如果不是為了磨練我這個徒弟,他此刻便不會這麼虛弱。想到這裡,我恭敬地拜服在薑老鬼麵前,重重地叩首道:“師父,徒兒早已真心視您為師。”“嗬嗬——這就好。”薑老鬼凝視著我,而後突然笑了。隻聽他繼續說道:“我知道你此前一直心有不服,當日你之所以願意拜我為師,一半是為了學本事,一半也是形勢所迫。”聽到這些話,我心中難免升起一絲惶恐,於是忙再次叩首,並老老實實道:“徒弟的心思始終沒能逃過師父您的眼睛,徒兒最初確實並非誠心拜師。但自從拜師後,師尊一直待我不薄,為了讓我與豆芽學成本事,這次甚至不惜損耗魂力幫助我們入夢修行,此等大恩大德,徒兒張昊明永世不忘。”豆芽也在一旁跟著我叩拜:“豆芽也永世不忘。”“嗬嗬,為師沒有看錯,你們都是好孩子。其實當日收你為徒,為師的目的也是為了利用你,當時我是想將本事都教給你,然後再在你體內種下一道詛咒,從而逼迫你去替我殺死呂宰,如今看來,這種想法甚是惡毒——”說到這裡,薑老鬼長歎一聲,“呂宰不死,終究會為禍人世,我一定要想辦法改正自己的錯誤。可我漸漸發現你這孩子生性純善,雖有時會耍些小聰明,可終究不該用那般惡毒的方式對你——”我抬起頭,誠懇地看向薑老鬼,朗聲道:“師父,就算您不給我下咒,我也會去消滅呂宰,阻止他繼續為禍。師父您的事,就是我的事。”“為師知道。”薑老鬼微笑著注視我的眼睛,“為師知道你們是這樣的孩子,所以我改變了想法。”微微停頓了一下,薑老鬼繼續道:“我本想等你們從夢中歸來後便親自去尋呂宰,拚著魂飛魄散將其擊殺——”“師父,不可啊!”我大吃一驚。“彆急,你聽我說完。可我剛剛用推演之法算過了,以我此時的狀態,是根本不可能殺死他,所以這個任務終究還是要落在你的頭上。”我剛想張口應下,薑老鬼卻阻止了我的的立刻回答:“這不是強迫,甚至如果你說不願意,為師會更為高興,因為這樣的話,你與豆芽就不會麵臨危險。其實,為師更希望你們可以平安地長大。”“師父,您不要在說了,我是一定要去消滅呂宰這個禍害的,他不僅害了您,還拘走了我的親朋好友,不論是為您,還是為他們,我都要殺了他。”我一臉堅定道。“好,不愧是我薑稚的徒弟。”薑老鬼滿意地看著我,隨後飄身上前,將一隻手放在我頭上:“徒兒,既然你已經做出了決定,那為師便最後送你一場機緣。”隨後,我感覺到一陣清涼從我的百會穴傾注而下。我震驚地望著薑老鬼,卻見他的魂魄愈發暗淡。我當即驚呼:“師父!您要做什麼?”豆芽聽到的我的驚呼,也忙看向薑老鬼。“我將魂魄化為精氣灌注於你的身體,配合你這寶藥滋養過的身軀,祝你再上一層樓。”“不要,師父,這樣下去您的魂魄會消散的!豆芽,快阻止師父!”我被龐大而精純的精氣壓住身體,不能動彈分毫,隻好大聲叫豆芽起身阻止薑老鬼。豆芽同樣一臉焦急,可她剛要起身,卻被薑老鬼用另一隻手按住了:“小女娃娃,精氣都給了這小子沒什麼可送你的,就送你一道免災咒印吧。”說著,薑老鬼按在豆芽頭頂的手輕輕抬起,隨後伸出蒼白的手指在豆芽的額頭快速寫畫起來。一道道小蚯蚓一般的古老咒印烙印在豆芽的額頭,而薑老鬼的魂體卻變得仿佛隨時可能消散。“師父——”“薑爺爺,不要啊!”“你們聽著,為師被困數千年,早就應該消散於世間,因而不必為我悲傷,這本就是我應得的歸宿。臨彆之際,為師還有一些話要告誡你們——”“你們且聽好,無論何時都要記得,永遠不要試圖用術法去擾亂人間生死。世上有清則必有濁,有陽則必有陰,有生則必有死,否泰相衡,生死輪回是這個世間不變的法則,沒有人可以真正的違抗天道法則而做到不死不滅,幻滅乃是萬物最終的歸宿。徒兒,你要記得,死,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對於生的過分貪執!這世上的惡,大多是欲念作祟,是過分貪婪而得不到滿足後的人之本性的扭曲。”“所以,一定要克製自己內心中的欲望,隻有這樣,才能保證不會向為師一樣犯下大錯。為師當年便是因為沒能戰勝心中的那一縷欲念,以至於被困於此千年之久,至於呂宰,想必通過夢中的經曆,你對他也應有所了解。說起來,他這個人本性不壞,隻是被長生不死的執念蒙蔽了雙眼,我在冥冥之中有所感應,他的下場不會比我好到哪裡去。前時,我曾掐算有關他的事情,然而卦象隱晦不明,似有什麼東西存在,卻暗藏十分凶險,由此可見,他應該也是如我一般,被困在這片土地的某一個地宮之中。為師曾大膽推斷,他一定是被肅慎人的薩滿封印,而就你之前所遇到的那個梁姬的話來看,他一直在努力脫困。”“而你從前生活的那個村子的陷落,就卦象看來,也與他有關。所以通過你們曾經生活的那個村子,應該可以一步步找到他。找到他後如果可以殺死他自然是好,如若不能,就記住,保護好自己最重要!為師要走了,詭道多歧途,望你們多多自醒。”薑老鬼的魂魄此時已經暗淡得仿佛蒸騰的水汽一般、“生死本是天命,人活於世,切不可逆天命而為——很高興能遇到你們這兩個小家夥——”隨著頭頂那縷清涼的消失,薑老鬼的魂魄帶著微笑如塵煙般散去。“師父!”“薑爺爺!”在我與豆芽悲痛與無能為力的注視中,師父的魂魄似塵煙般隨風消散了。豆芽撲上去用力去抓,希望能抓住些什麼,可終究是什麼也沒能抓住。師父的魂魄,散了——他變成一陣風,重新歸寂於天地。我呆立在原地,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我從沒想過師父會死,我甚至覺得就算天我死了、豆芽死了,師父也不會死,因為他是存活了千年之久的厲鬼,是比白衣血煞瞳更為強大的存在,所以我才一直在背地裡叫他薑老鬼。師父,您不是應該是不死的嗎?師父,您不要嚇我,這是不是隻是一個詭術迷障而已?其實您隻是覺得有些厭煩我們了,所以自己藏起來罷了,對不對?師父,你出來啊——我感覺到自己渾身都在顫抖,我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有關師父的存在。淚水不可遏製地從我的眼眶之中洶湧而出。而豆芽依舊在師父曾經停留的不斷伸手去嘗試抓住他的哪怕一絲殘魂,然而一切都不過是徒勞。“師父!”我終於難以壓抑內心中的悲痛,大聲嚎哭出來。聽到我這撕心裂肺一般的大叫,豆芽也再難忍傷心,“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用力大哭,直哭得聲嘶力竭,我滿心希望這時薑老鬼可以再次憑空出現,然後能像往常一般嗬斥我,叫我停止哭泣。可我與豆芽的哭聲在空曠的地宮中不斷回蕩,而周遭的一切對此都表現得無動於衷。師父再也不會突然出現,再也不會厲聲嗬斥我了——就像師公薑尚所說的,這個世上根本就不存在長生,即便是師傅這樣強大的鬼魂,也終有魂散歸寂的一日。這世上,自然循環才是天道。天地以精氣生人,人死化鬼,鬼因魂在而生,魂滅則複歸精氣於天地,此乃自然之循環。而天地之長久,皆因此往複循環而不絕。師父將大部分魂力化為純粹的精氣灌注於我體內,而他所留的最後一絲魂力已然不足以維持鬼的形態,故而消散,重新歸氣於天地之間。眼淚止不住地從我的眼眶中湧出,我伸手牽住豆芽的手,帶著她一起走進地宮深處的那間石室——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薑老鬼的地方,而那裡也存放著薑老鬼的屍身。儘管薑老鬼從人皮中脫困而出後,那張本屬於他的人皮便化作了飛灰,但他被封於諸多小棺中的骨還在。如今這些骨也早已被師父整理到了一處,就擺放於石市中央的石棺中。我帶著豆芽來到石棺前,跪了下去,對著石棺重重磕了三個頭。“師父,您放心,我們一定會謹記您的教誨,並一定會幫您完成遺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