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任何一個詞彙可以形容此刻澎湃於我內心之中的震撼。在我看來,任何一種描述在血紅色的大地麵前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這就是戰爭嗎? 血肉橫飛,哀嚎遍野,生命如同草芥一般被冰冷的武器瘋狂收割。那些原本活生生的人,一部分在絞肉機一般的戰爭中失去生命,而另一部分則化身為隻知道屠戮生命的野獸。他們相互碰撞著,血花四濺,化身野獸的人尚且活著,而那些死去的人卻逐漸失去生機,不久之後,他們都將會變成那茫然遊蕩於世間的鬼魂。他們,那些因這場戰爭而死的人們,不論他此前是屬於西周還是屬於殷商,難道就應該這樣輕易地在此失去生命嗎?每個人的生命不應該都是極為寶貴的嗎?我茫然地望向豆芽,不忍再去看那些紛紛倒下的軍士。豆芽在剛剛的戰鬥中被一根長矛戳傷了左臂,所幸已被及時醫治,現在已經不再流血。但此時的她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傷勢,而是更關注眼前的戰鬥和那些在戰鬥中不斷倒下的人們,我在她的臉上,看到了深切的不忍與悲傷,也看到了同我如出一轍的迷茫。“哥哥,為什麼要打仗,為什麼要死這麼多人啊?”豆芽轉頭望著我,她的眼圈發紅,低落的聲音甚至已經帶上了些許抽噎。我動了動有些發乾的嘴唇,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死了好多的人,我可以看到好多的魂魄在遊蕩。”豆芽的聲音微微發抖,“這裡,那裡,還有那邊,到處都是——”或許是因為早已預見結果,所以我並沒有像豆芽一樣用術法打開陰陽眼去看那萬鬼遊蕩的場景,但豆芽的話依舊令我的心猛地一緊,就像是被人用力狠狠捏了一把。“豆芽,乖,聽哥哥的話,彆看了。”我遏製住不斷抖動的嘴唇,用手摟過豆芽,輕輕撫摸她的後背,艱難道,“沒有人願意死亡,所以也不會有人輕易發起戰爭。可是有的時候,如果不進行反抗,可能就會失去很多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豆芽用手抹了抹眼角,有些不解地抬頭望向我。“嗯,比如自由、尊嚴和信仰。”豆芽似懂非懂,眼中再次溢滿淚水,她低下頭去,用力吸了吸鼻子,低聲道:“可我還是不希望看到這麼多人失去生命,那些鬼魂就像我們一樣無家可歸——”是啊,有誰願意親眼看到如此多的人失去生命呢?又有誰會在親眼見證了這麼的死亡後還能表現得無動於衷呢?鬼使神差地,我伸手摸向懷裡,那半部記載著《奇門一千零八十局》的帛書此刻正藏在那裡。據說,帛書中隱藏著可以起死回生的術法——我摸著懷中的帛書,心中突然升起一種強烈的衝動——我想學會帛書中有關起死回生的術法,在戰爭結束後複活那些戰死的英靈,然後告訴他們戰爭已經結束了,他們可以回去繼續好好地生活。然而就在這種想法逐漸占據我心頭的時候,我卻又突然想起薑老鬼的嚴厲告誡——令死人複生的術法絕對不可以使用,一旦用了一定會引發不堪設想的後果!可是——如果在戰爭結束後用這種術法去救活這些本該在自己的家園中快樂生活的人們,不是更好嗎?看著殘陽下那片血紅的大地,我再次陷入了迷茫。戰爭還在繼續,喊殺聲依舊不絕於耳。周軍乘勝猛衝,殷商的軍隊已然難改潰敗之勢。碾壓過遍地的屍骸,戰車緩緩前行,周人的軍隊終於來到朝歌城下。城門早已被選擇投降的殷商人打開,周人的軍隊麵前再無阻礙。在一片對帝辛的咒罵喊殺聲中,周軍順利進入了朝歌城。軍中到處都是想要誅殺帝辛的嘶吼,所有的軍士都奔向了王宮。而此時,遠處卻升起了一股衝天的濃煙。正在指揮軍隊的姬發見了,立刻派術士先行前去察看,術士禦風而去並很快去而複返。他對姬發稱,是帝辛在鹿台點燃了大火,已經自焚。直到這一刻,這場戰爭才似乎真正接近了尾聲。但我並沒有感到任何高興的情緒,因為我知道,雖然朝歌已經被周軍成功攻克,而帝辛也已自殺,可對商朝征伐的戰爭還沒有徹底結束。殷商的大部分軍隊還在南方,還有那些依然臣服於殷商的南方諸侯還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武王依然還會發起對他們的征討,而在接下來的征討中,也必然還會有人在戰爭中不斷死去。我與豆芽入夢而來,是為了研習詭術,是為了積攢力量回去救人。可我們來到這樣一個本不屬於我們的時代,從而見證了這樣一場殘酷的戰爭。我心裡清楚,在剛剛爆發的這場戰爭中一定有人是因我而死,雖然我明白戰爭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道理。但是,明白是一回事,真正麵對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不知道薑老鬼送我來這裡曆練,是希望我在此後的戰爭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但我清楚,這些應該都是薑老鬼曾親身經曆的事情,那麼曾經的他在這些戰爭中又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呢?他是否在看到了那麼多人的死亡後也像此刻的我一樣出現了迷茫?當鹿台燃起的熊熊大火被撲滅,朝歌城在周人的強力管束下漸漸恢複了以往的平靜。呂宰帶著傷痕與一身的血跡尋到我,興奮地向我描述他在這次戰鬥中所創下的功績,他一邊說一邊比劃著,絲毫不在意我其實對他的描述表現得興味索然。豆芽已然腫了雙眼,她望著城外牧野的方向,一直低聲念著九黎族的渡魂歌。武王已經帶著親衛進了王宮,薑尚則在安撫眾將士,路過我們身邊時,他的目光依次從我們幾人身上掃過,卻終究隻是看了一眼,什麼話也沒有說。不過,在目光相對的那一刻,不知是不是由於錯覺,我從蒼然白發的老人眼中顯然也看到了一抹黯然。戰爭後的善後工作緩慢有序地進行著,大量的屍體被埋入深坑,或者堆積燃燒。一些詭道術士奉命過陰,以便於新生的魂魄們有序離開牧野。當晚,薑尚派人將我與豆芽叫去了他的房間。我與豆芽恭謹地跪在薑尚麵前,心中暗想著他為何半夜將我們叫來。薑尚靜靜地打量著我們,最後將目光停留在了豆芽的身上:“這就是你在伏牛山附近救的女娃娃?”我點點頭。“目光澄明,毫無雜質,所學出自九黎門下,不錯。”薑尚先是笑著誇讚了豆芽一句,隨後又緩緩道,“我觀你們二人今日戰後似乎心有所傷,特彆是這小娃娃,眼睛都哭腫了。”見我與豆芽都默不作聲,薑尚繼續道:“我知道,你們是覺得太多人因為這場戰爭而死,故而於心不忍。對不對?”我依舊沉默著,豆芽卻輕輕答了一聲:“嗯。”薑尚和聲道:“你們心中所不忍的,亦為師所不忍的。可你們更應該明白,如果沒有這場戰爭,沒有這些英靈的死去,就會有更多人依然生活在被帝辛奴役的痛苦之中。我們發動戰爭,奪走敵人的生命,實際上是為了保護更多的人。儘管在戰爭中存在大量的毀滅與屠殺,但它也同樣賜予了我們所渴望的東西——更多人的安康和不再被恐懼奴役的生活。稚,你天資聰穎,但太過善良,這一點是好事,卻也不是好事。為師知道你一直想做一個偉大的國師,但作為一國之師,你所著眼之事不該隻有一隅,有些事初見時似乎是錯的,但對於整個大局卻是對的。心懷善念,不行惡意,行果決之事,秉持內心,知心之所欲為,才能真正做到你想做的事啊。最後為師要告誡你的是,不要妄圖用術法改變生死,此為大忌。”我與豆芽怔怔地望向薑尚,卻見他的雙眼變得猶如星空宇宙般深不可測:“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終,術雖可延壽,終不能與天地並久,亦不能與日月並存。天地以精氣而生萬物,萬物終有死,即複歸精氣於天地。天地之道,所以能長久,皆因氣之往複循環而不絕。人之所生,亦精氣神之所聚。精氣儘則魂魄出,魂魄消則歸於寂,此乃天道之自然循環。擅亂天地之循環者,必遭徹骨裂魂之痛,切記,切忌。”我驚出一身冷汗,心中也似乎開始有所明悟。我的目標不就是救出爺爺和龍沙的鄉親們嗎,這隻是夢中的一場試煉,我雖參與其中,卻不過是一個旁觀者,況且眾生自有眾生的生死,眾生的生死實為天定,而我又怎麼剛隨意乾擾?更何況我是有著自己的任務,如果此次入夢不能增強實力,出去後連自己的親人都救不了,又拿什麼談救眾生呢?眾生自有眾生的命運,人隻有牢牢把握住了自己的命運才有資格去救贖彆人。我與豆芽如今最終要的不過是讓自己變得更強,從而在出去後救出爺爺他們。自從聽了師公薑尚的一番指點,我的內心中已經有所明悟。自那以後,我與豆芽便不再過分沉浸於對戰死之人的傷懷之中,而是開始認真研習詭術之道,並時常向師公等人請教,期間自然獲益頗多。另一方麵,因為朝歌城已經被周軍被攻克,武王開始派遣出各路諸侯去南方討伐那些拒不歸順的諸侯。作為當朝國師的弟子,我與呂宰等人奉命督軍,各自跟隨一支軍隊前往南部。三月壬申日,我與豆芽奉命隨呂他的大軍征戰越戲方,在於越戲方軍中術士的對戰中得勝,歸來獻俘於武王。四月庚子日,百韋奉武王的命令前去討伐宣方,我與豆芽奉命隨軍而行,行至半路時,有詭道術士藏於山間,舞動鬼旗召百鬼來襲,我與豆芽聯手與其對敵,最終將這名術士擊殺於邙山之下。乙巳日,在百韋大軍的不斷攻殺下,宣方慘敗,其國君獻出城郭,並願投降稱臣。隨後,百韋再次領王命,出兵伐厲,因為前一次對宣方的討伐之中我與豆芽表現不俗,所以這次百韋再次懇請我與豆芽隨軍而行,武王欣然允許。隨軍行至厲國邊界,有術士驅趕各色虎豹毒蟲前來攔截,危機之時,豆芽挺身而出。自戰敗於黃帝之後,九黎族常年生活於遍布蛇虺魍魎、蠱毒瘴鬁之地,因此對付此類凶獸自有一門手段。柳娘行走湘西大地多年,尋到並修習不少曾經遺失的九黎術法,而豆芽得到了柳娘的真傳,此時對付這些虎豹毒蟲自然不在話下。在豆芽的指揮下,我們配合隨軍的其他術士,順利擊殺了厲國的幾名術士,隨後渡過衡水,來到厲的王城之前。厲王見大勢已去,於城牆上大呼帝辛的名字,而後拔劍自刎,厲國歸降。討伐的路上,周王朝軍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隨著周軍不斷推進,南方諸侯紛紛選擇停止反抗,俯首稱臣。六月辛亥,武王的軍隊終於順利征服了全部的諸侯,於王都開始祭祀天位。至此,對於殷商的討伐戰爭終於正式宣告結束。戰爭結束後不久,師公薑尚找到我,希望我能前往肅慎銷毀記載著《風後奇門》的天賜帛書,我早就知曉這一天遲早回來,同時也知道正是這次前往肅慎改變了薑老鬼一生的命運。如果給薑老鬼重新一次選擇的機會,我覺得他一定不會選擇進入肅慎,於是我思考再三,以心性不足以抗拒帛書誘惑的理由拒絕了前往肅慎的事,隨後拜彆薑尚,與豆芽一齊歸隱於祁連山,推演天道,修習術法。山中無日月,寒暑不知年。我與豆芽在這段本不該出現在我們生命中的歲月裡慢慢長大。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終於學會了薑稚灌輸於我腦海中的諸多術法,也想明白了許多少年時難以想明白的事。而此時的我與豆芽也都變得垂垂老矣。忽然有一天,當我們一起並肩坐在祁連山顛,隱約間感覺到大限將至,於是彼此相視一笑。我們知道:這一夢,至此便要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