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宮之上一早便已被薑老鬼布下了結界,因此尋常人根本無法發現地宮所在,更無法闖入。可那日午後,正在詭術結界中打坐的薑老鬼突然感覺到有人試圖進入結界。他睜開眼,向布置著結界的那片樹林望去,驚訝地發現一個生得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正背著一個女人,幾乎是半拖著向自己所在的方向走來。“豆芽,加油。就快見到哥哥了,見到哥哥就有辦法救柳姨了。”那個小女娃娃一邊低聲給自己打氣,一邊無視薑老鬼所布下的結界,一路前行,竟然就那般輕易地徑自闖了進來。這個小女娃正是豆芽,她背著已然失去生氣的柳娘,一路追尋著火玉的氣息來到地宮附近。感受到火玉的氣息就在附近,豆芽焦急地向四周張望,不斷地帶著哭腔大叫:“哥哥!哥哥!小五哥哥你在哪兒?”薑老鬼聞聲現身,望向豆芽,目光冰冷中帶著一絲好奇。“小娃娃,你找誰?”薑老鬼的憑空出現,已經使豆芽駭了一跳。再看到他身影似虛如幻,漂浮於半空,豆芽更顯得有些害怕。與柳娘在一起修行多日,豆芽對陰魂一類鬼物已然有了一些了解。通過觀察,她心知眼前的薑老鬼並非活人,應該是個陰魂。儘管心中襲來一陣慌亂,但迫於要救柳娘的急切心情,豆芽依舊不曾退縮,她用手緊緊捏著柳娘的衣袖,強忍住了內心中洶湧而起的恐懼,大起膽子望向薑老鬼,說:“我找我哥,他叫張昊明。你見過他嗎?我感覺到他的東西就在這兒。”薑老鬼眯起眼,再一次仔細瞧了瞧眼前的豆芽,這一番打量便看出了豆芽竟是借玉轉生之魂,因而對豆芽與我的關係愈發好奇:“張昊明是你哥哥?”豆芽見薑老鬼似乎真的與我相熟,頓時激動起來:“是的!他現在在哪兒?”薑老鬼於是將我拜他為師,並且兩個月前離開此地去采摘寶藥的事對豆芽粗略地講了一下,並伸出手,憑空將我留在地宮中的火玉拿了出來。豆芽聽說薑老鬼是我的師父,趕緊將背上的柳娘小心安置到一旁,回身恭敬地對薑老鬼行了一個禮。豆芽表現出來的乖巧深得薑老鬼的欣賞。“好一個討喜的小丫頭。”薑老鬼滿意地點點頭,又看了一眼被安置在一旁的柳娘,“她又是什麼人?”“她是我的師父,在來這裡的路上不知為何突然昏倒,而後竟沒了氣息,還請您幫我看一看我師父怎麼了!”說著,豆芽眼圈微微泛紅,再一次對薑老鬼鞠躬施禮,希望他可以幫忙檢查一下柳娘的身體。薑老鬼飄身至柳娘身前,觀其麵色,發現她麵無人色,臉上是一片縞素一般的白。再仔細一探,發現軀體內空空如也,魂魄已經被人以某種詛咒之力生生抽離了肉身,此刻魂魄不知所蹤,而肉身已經冰涼,毫無生命跡象,似乎已經凋亡。薑老鬼的眉頭微微皺起:這女人已經死了。魂魄不在,肉身凋亡,即便是薑老鬼也無回天之力。薑老鬼遺憾地對豆芽搖了搖頭:“小娃娃,你師父的魂魄不知被何種詛咒所牽引,已經離體多時,即便是我,也無法救她了——”豆芽聽聞,如遭雷擊,她愣在原地,怔怔地望著躺在地上麵色蒼白的柳娘。之前兩人相處時的點滴慢慢浮現於眼前,豆芽漸漸反應過來:原來柳娘並沒有順利找到那個擁有天煞命格的陰魂——想起柳娘曾經提到過的咒魂術,豆芽知道,柳娘的魂魄是被井神的咒魂術拉扯回了湘西,或許此刻已經被井神金鐘所吞噬。豆芽小小的身軀猛地一晃,跌坐在地,豆大的淚珠嘩啦啦地從她的一雙大眼睛中流出來。“哇”的一聲,豆芽就那麼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薑老鬼望著眼前傷心欲絕的小女孩兒,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隻能默默退到一邊,等待著豆芽恢複平靜。豆芽從那日下午一直哭到深夜,終於累了,倒在柳娘身邊,就那麼枕著她的身軀,睡著了。薑老鬼看到此場景,他知道,夜裡土地的寒涼並不能對玉髓之身的豆芽造成什麼影響,所以也並未將豆芽帶離柳娘的軀體,而是就那麼任由她睡了。第二天一早醒來,豆芽背起柳娘的屍身,將其暫時安置在了一塊大青石上,準備在林中挖一個坑將其屍身掩埋。但豆芽和薑老鬼隨後卻驚訝地發現,儘管柳娘的魂魄已經不在,可她的屍體隨著時間的推移卻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這種情況令見多識廣的薑老鬼也驚訝不已。通常而言,一個人的肉身在其死亡後很快便會僵硬,隨後更是會屍化腐爛。可柳娘的屍身沒有經過任何處理卻在多時之後依舊如初,不僅沒有任何腐敗的跡象,用手去觸碰她的肌膚甚至還可以感受到來自她那白皙皮膚的彈性。隨後,心下生疑的薑老鬼又反複檢查了幾次柳娘的屍身,確認其確實已然凋亡,早已沒有了任何的生命跡象。但那具肉體卻始終栩栩如生,仿佛仍然活著一般。這令薑老鬼百思不得其解,奇異的景象不僅令他想到了一個來自遠古的傳說。“難道是九黎仙屍?”薑老鬼飄身在青石旁,望著柳娘的屍身喃喃自語,隨後不知想到了什麼,竟怔怔地出了神。豆芽望著柳娘的不朽屍身,同樣心情複雜,聽到薑老鬼的低聲自語,不禁抬頭向薑老鬼問道:“什麼是九黎仙屍?”薑老鬼被豆芽的詢問從回憶中拉了回來,他瞥了豆芽一眼,緩緩道:“傳說中,九黎族有一種秘術,可以使人身軀成仙,不老不朽,即便是靈魂破碎,其屍體也可以在天地氣運的滋養下再次滋生魂魄,進而複活。傳說當年蚩尤大帝率領九黎族與黃帝大戰,就憑借這些不死仙屍使黃帝軍大敗,直到最後得到了《龍甲神章》才得以取勝——”薑老鬼說著又看了一眼躺在青石上的柳娘,很快又自我否認似地搖搖頭道:“不可能,她曾經對我說,九黎仙屍隻是個傳說而已——”可不知又想到了什麼,薑老鬼看向柳娘屍身的臉色突然再次變了變,複又低聲自語道:“既然《龍甲神章》真實存在過,那曾經的蚩尤秘術真的不曾存在過嗎?”薑老鬼望向柳娘屍身的眼中驚疑不定,片刻後,若有所思地皺著眉飄身離去了。而豆芽自從得知了九黎仙屍的說法,便總纏著薑老鬼給她講了一些有關九黎仙屍的傳說。當得知傳說中的九黎仙屍可以憑借氣運滋養自己重新孕育魂魄之時,豆芽激動不已,她開始堅信柳娘會活過來這件事。在那之後的日子裡,豆芽就在了地宮附近的結界裡,一邊守著柳娘的屍身,一邊等著我回來。豆芽將柳娘的肉身放在一塊乾淨的青石上,每日為她擦拭身體,並且每次都會與她說一會兒話,就如同她依舊活著一般。而自我從寶藥之地歸來,簡單了解了豆芽這段日子所遭遇的事情之後,便每日加緊跟著薑老鬼修習術法與功夫,日有精進。大部分時間裡,豆芽也會陪著我練功,她修習的是柳娘傳授的術法,此類術法多以獻祭術和詛咒術為主,與薑老鬼所傳授的詭術,截然不同。期間,薑老鬼也曾指導豆芽修煉,然後驚奇地發現她所修的術法,大部分都源自於上古九黎巫術。當薑老鬼得知豆芽所學的這些術法都是柳娘所教之後,便愈發懷疑九黎仙屍的傳說可能不是空穴來風。除了陪著我練功,豆芽每天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早晚都去很遠的溪邊,用泥盆打上一盆清水,回來為柳娘擦拭身體。每當小心翼翼地幫柳娘擦拭完,豆芽便會紅著眼眶站在柳娘的屍體邊,看著靜靜躺在那裡柳娘,怔怔地發呆。柳娘傳授豆芽詭術,便早已是她名義上的師父。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母。豆芽跟我從小都沒見過母親,加之柳娘對豆芽一直疼愛有加,所以在柳娘教導豆芽的這些日子裡,豆芽從柳娘的身上早已感受到了一種從體會過的情感,那就是母愛。說起來,我在聽了豆芽所講述的那些與柳娘一起生活的日子後,其實在內心深處是有些羨慕豆芽的。我自幼跟著爺爺長大,從未見過我母親,也從未感受過母愛的滋味。試想,一個沒娘的孩子,誰不希望有個娘疼呢?哪怕隻有那短短的兩三個月時間。同樣,我也能理解豆芽的悲傷。凡是那些來之不易使你倍感珍惜的東西,往往在失去的那一刻,會給你帶來無法言說的傷痛。我遠遠望著豆芽傷心的模樣,心裡也同樣十分難受。說心裡話,最初相見時,我在內心深處是很討厭柳娘這個女人的,她冷酷淡漠,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甚至逼迫我離開豆芽,任由她將豆芽從我身邊強行帶走。可是——後來當我得知她帶走豆芽是為了幫助豆芽療傷,是出於對豆芽的喜愛的時候,內心中的怨恨便消散了許多。然而,儘管如此,我依舊對這個看起來性情冷傲的女人心有抵觸,對她喜歡不起來。可我沒有想到,再次相見,已是天人永隔。而她不僅如她所說的治好了豆芽的傷,還教了豆芽本事。更重要的是,她竟然讓豆芽得以正常開口說話了!得知這一切的那一刻,我對這個已經失去魂魄的女人就隻剩下了感激,心中再也沒有了絲毫的不敬。僅憑她醫治好了豆芽的啞症這一件事,我就應該感激她一輩子。此外,在豆芽沒有向我講述柳娘的故事之前,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看似孤傲的女人,竟然有著那般淒慘的過往。她也不過是個可憐人。如今,這個來自湘西的落花洞女,終究還是沒有逃脫詛咒,身死在了關東這片異鄉。這世間的事,當真是世事無常。其實我在心中早有猜測,因為豆芽所描述的那個擁有天煞命格的陰魂,與梁姬有著太多的相同之處——被封印幾千年,擁有天煞命格,修習了可以長久存活的殘缺詭術。我猜想,柳娘所找尋的那個被封印在五木下幾千年的陰魂,應該很有可能就是梁姬。而梁姬因為我的算計,在與蛟蛇夫婦的戰鬥中魂飛魄散,以至於柳娘使用了損耗陽壽的禁術也沒能探尋到她的蹤跡,並最終導致了自己的靈魂被咒魂術抽離肉身。我沒敢將這些告訴豆芽,因為我心有愧疚。我不知道自己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梁姬也好,柳娘也罷,她們其實都是可憐人。但是——儘管我不知自己的所做作為是否合乎道義,可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仍然會這麼做。因為我要變強,我要得到寶藥,我要救龍沙那些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人。我要靠自己的能力保護豆芽!以後還要保護龍沙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比這些事更重要。為了這些,我不會再軟弱,也不會再逃避。有些事,不論對錯,都要麵對,有些事,儘管做過後會心生悔意,但仍要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