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當時柳娘隻有十七歲,生得天生麗質,被鄉人稱作是鄂溪上延苗寨裡最漂亮的姑娘。大批苗家男子愛慕她的美麗,每天圍在她家門口,對著她的窗子唱歌,希望可以得到她的青睞,期待著日後可以娶她為妻。然而,那時的柳娘早已心有所屬,她一早便已經愛上了鄰寨裡一個比她大四歲的章姓青年。他的名字叫章柯,是鄂溪下延苗寨蠱婆楊氏唯一的兒子。他有著健壯的身軀,黝黑通透的肌膚,透亮有神的雙眸,天生還有一副好嗓子。在一年前的溪邊相會中,章柯與柳娘初次相遇,便彼此暗生情愫。溪邊相會後,章柯與柳娘常常於山中幽會,並約定在第二年的九月初九,由章柯請媒人來上延苗寨提親。然而,在此不久之後,柳娘竟被寨中人發現她身生異象。她突然變得不想進食,卻也不會因此而消瘦。雖然日複一日,但她的麵色依舊紅潤,肌體依舊豐盈。這種奇異的現象使得寨中一部分老人聯想到一個傳說——落花洞女。一些對傳說尚且不甚了解的年輕苗人因對柳娘的怪異心生忌憚,故而不願再找柳娘聊天玩耍,並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她,認為她是個與大家不同的怪人。柳娘看到曾經的玩伴們對自己漸漸疏遠,而自己又被父母鎖在家中,難以與章柯相見,不免黯然神傷。很快,上延苗寨中的人們吃驚地發現,隻要柳娘一流淚,她家屋外的滿樹枝葉便會紛紛墜落,霎時成為枯枝。對於柳娘身上的異變,上延苗寨眾人驚疑不定,有關落花洞女現世的談論漸漸傳遍了整個鄂溪。上延苗寨的頭人認為在這麼猜測下去不是辦法,於是趕緊派人去下延苗寨請來了一向頗有威信的蠱婆楊氏。蠱婆楊氏來到上延苗寨,親自見了柳娘,又像柳娘的家人詳細問了有關情況。而後,楊氏篤定地稱柳娘已是落花洞女之身,是被井神選中的女子,此生已注定要嫁於井神為妻。楊氏嚴厲告誡上延苗寨眾人,柳娘是井神看上的姑娘,因此對她要敬而遠之,切不可再過多親近,以免觸怒井神。所有苗人都知道,若是有人敢染指井神看中的女人,他的結果必將是慘死。上延苗寨的眾人聽了楊氏的話,可謂又驚又喜。附近的各個寨子中已經多年沒有女子得以被井神垂青,如今井神看中了出身於上延苗寨的柳娘,他們相信井神一定會在迎娶之日賜下福祉,這對苗寨而言無疑是天大的好事。然而,這件事對柳娘及章柯而言卻無異於晴天霹靂。井神的垂青使得兩個人似乎再也無法走到一起。陷入狂躁的章柯闖進上延苗寨,卻被母親楊氏強行帶回了下延苗寨關了起來,為了防止章柯觸怒井神,楊氏命人日夜看守他,不得他隨意走動,直到柳娘被送進山上傳說井神幽居的山洞。多日之後,柳娘被歡喜的上延寨苗人盛裝打扮,用一台裝點得格外喜慶的竹轎送去了山上井神所在的山洞。他們將柳娘送進洞中,對她恭恭敬敬地行禮,而後便退了出去。為了防止柳娘逃走,他們用大石頭堵住了洞口,隻留下了一個道可以讓陽光照進洞中的狹窄縫隙。隨後,上延苗寨的眾人在洞前祭祀祈禱,舉行了盛大的儀式,每個人都表現得歡喜異常。柳娘則被一個人扔在洞中,痛哭流涕。洞外,隨著柳娘的哭泣,百草皆枯,枝葉凋零如雨。眾苗人見此情景皆大喜,都振臂歡呼:果然是落花洞女!偉大的井神,請你笑納這個美麗的苗家女子,並為我們寨子賜下福祉。漫天紛飛的枯葉裡,苗人們歡欣鼓舞地做完了最後的慶典,而後興高采烈地下山去了。柳娘被關在了洞中,從此似乎被人遺忘,再無一人前來看望她。柳娘被關在洞中雖然不吃不喝,但卻絲毫感受不到饑餓與乾渴。隻是每當她一想到自己與章柯此生都無法再成為夫妻時,便會心如刀絞,悲痛萬分,淚流滿麵。柳娘於洞中整日哭泣,而洞外的枝葉終日如雪,隨著哭聲不斷飄零。終於,山洞附近的所有樹木都變成了枯枝。而柳娘的淚也近乎流儘,她心中充滿了絕望,她不想成為井神的新娘,她近乎發狂地想擺脫這個身份。於是,她站起身,獨自一人向著洞的深處走去。據說洞的最深處,便是井神居住的地方。像她這樣的落花洞女,本就是井神選中的女子,將作為井神的新娘,永世沉淪於井底。山洞漆黑悠長,柳娘一路摸索著,走了不知有多久。終於,她摸到了一個高高的井沿,她死死扒住井沿,伸頭向其中望去,發現幽深的井水中竟隱隱有淡藍色的微光。柳娘一咬牙,從井口一躍而下。她想現在就見一見井神,求他讓自己擺脫落花洞女的身份。隻要可以擺脫這個身份,叫她做什麼都可以。井中是寒入骨髓的冷水,柳娘的身軀像一塊沉重無比的石頭一直墜落到井底,當她的身體觸及到井底的青岩,她驚訝地發現那裡竟然沒有水。柳娘站起身,被井水打濕的衣衫緊緊貼著她的軀體,她在一片冰冷的包裹中瑟瑟發抖。在井底的一片黑暗中,柳娘意外地看到了一抹淡藍色的光亮。她好奇地循著眼前那道蒙蒙的淡藍色光亮向前走去,走了大概有一百步左右的距離,她的雙眼漸漸適應了井底的黑暗,她在那抹淡藍色的微光中看到了井神。井神匿身於一塊岩壁中,那抹淡藍色的光來自於他身邊的一塊石頭。井神似乎也沒有料到會有人在此刻來到井底,於是他對此發出了疑問。他聲音蒼老得仿佛已經活了千年,沙啞得仿佛風吹過枯草的聲音。他問她,還沒有到要她下來的日子,為什麼她會自己下來。柳娘瑟瑟發抖,跪倒在地,向眼前的井神哀聲請求,她稱自己不想做落花洞女,也不想成為獻祭的祭品。井神盯著眼前的漂亮女子,譏諷地冷笑,稱沒有人可以違背他的意誌,被他選中的人,就要成為他的祭品。柳娘苦苦哀求,不住地磕頭請求井神放過自己。可井神隻是冷笑連連,稱柳娘是他見過最愚蠢的苗家女子。柳娘的額頭已經磕破,血流如注,可井神對此卻毫不在乎。柳娘終於停止了哀求,望著眼前這個被苗人稱之為神的怪物,她突然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憤怒,她大聲質問井神為什麼要選擇自己,漂亮的苗家女孩明明那麼多。井神用反射著淡藍色光芒的雙眸冷冷地盯著柳娘,陰惻惻地寒聲道:“你以為我看中你是因為你的美貌嗎?愚蠢的女人,我之所以選擇你,是因為你身上有我需要的獨特的魂魄——”柳娘震驚地抬起頭,死死地盯著井神。“哈哈哈——沒想到吧,我其實不是什麼井神,我曾經也隻是一個普通的苗人,”麵對柳娘的震驚,井神竟突然狀若癲狂,“是這口該死的井,害得我變成了現在的模樣,是它讓我不得偽裝成什麼狗屁井神,也是它,讓我不得不吞噬你們的魂——”原來,所謂的井神,曾經也不過隻是一個名叫金鐘的普通苗人。幾百年前,隻因一次好奇,他進入了這個幽深的山洞,無意中失足跌入了這座枯井並身受重傷。他拖著受傷的軀體,在井底爬了很久才爬到這裡,然後發現這裡竟然是一個術士的隱居之所。術士已經死去數載,已然在井底變成了一抔枯骨。幸運的是,金鐘在枯井中尋到了術士留下的一些古籍與手稿,其中有一本手稿中記載了術士平生所學的全部詭術。從那本手稿上,金鐘學到了一種殘缺不全的術,這種術使他得以活了下來並在井底數百年不死。然而,修習了這個殘缺的術卻使得他每隔數月便要承受一次魂裂之苦,並且永遠不得見天日。因為陽光會加劇魂裂的痛苦,甚至會使他在頃刻間魂飛魄散。通過和學習其他古籍上的詭術,金鐘發現利用某種詭術吞噬其他人的魂魄可以緩解自身的痛苦,並延緩魂魄碎裂的速度。這其中又以女子的魂魄為最佳。因此,每隔數年,他都需要吞噬一名女子的陰魂,來保證自己的魂魄不會因魂魄開裂而破碎死亡。他自稱井神,每隔一段時間便從苗疆的各個寨子中選擇一個女子,種下詛咒,使其身生異象,然後被苗人當做井神的新娘送入洞中,進而成為被他吞噬的犧牲品。如果不想魂魄碎裂消散,他就隻能這麼做,除非如這洞府的原主人在筆錄中所推測的那般,找到一個具有天煞命格的魂魄,一次性修複穩固住因修煉了殘術而碎裂的魂魄。然而,天煞命格世所罕見。幾百年來,他也隻是從井底術士的一本筆錄中得到了一個有關天煞命格的隻言片語的記載:漢元始五年,出武陵,入肅慎,以五木封天煞陰魂於白山,得其術。術有缺,傷魂魄,狀若狂,已知吾命休矣。金鐘以此猜測,他所修行的殘缺詭術,是洞府主人從一個具有天煞命格的陰魂身上所得,然而這個術並不完整,因而修行了之後隻會傷魂裂魄。或許隻有找到了同樣具有天煞命格的魂,將其吞噬,或許才能補足自己殘碎的魂魄,進而補全術法的不足。或者直接去關東,找到這道被封印的古魂,從那魂中得到完整的術法傳承,進而擺脫魂魄撕裂的痛苦。然而他被這術法的弊端禁錮在井中,根本無法脫離,所以他隻能在周身附近用詛咒之術蠱惑苗人,不斷尋找類似的魂,不斷吞噬,進而苟延殘喘。金鐘仿佛神經癲狂一般,麵對著柳娘,冷森森地敘述著自己的經曆,時而詭異地怪笑時而寒聲詛咒。身子不住發抖的柳娘聽了井神的講述,似乎發現了一道曙光。她再次恭敬地跪在井神身前,以額頭重重觸地,大聲懇求金鐘傳授自己法術,並允許自己代替金鐘出去,她稱自己會幫助金鐘找尋類似的陰魂並不斷給他送來。此外,柳娘還稱自己願意立下血誓,會不斷尋找有關天煞命格的線索,甚至可以親自到關東去幫金鐘找到那個被封印的厲鬼之魂,將其帶回來幫金鐘徹底除去身上的隱患。聽了柳娘的賭咒發誓,金鐘霎時變得沉默了下來,他停止了陰森的怪笑,開始第一次正視眼前這個苗家少女。他覺得柳娘的提議很有吸引力。他用幽藍的目光不斷在柳娘身上逡巡。而柳娘,卻早已發出了毒誓:我願意幫助井神大人找到天煞命格,如若不能,柳娘甘願自己的魂魄成為井神大人祭品。金鐘的嘴角上揚,他開始欣賞這個苗族少女,他詭異地笑了起來,那聲音仿佛夜梟的悲啼回蕩在空洞的井底。柳娘驚疑不定地趴在地上,不敢抬頭。“好,我可以教你術法,但如若你沒辦法將我要的魂帶回來,我依然會吞了你!”就這樣,柳娘帶著最後的希望,從井神那裡,拚了命地在極短時間內學到了諸多湘西巫術,同時也被井神又下了一種咒魂術。通過這種咒術,井神可以隨時將柳娘的魂魄引回湘西,進行吞噬。在此後的多年裡,柳娘行走於大山之中,幫助井神搜索殘魂。十幾年來,柳娘幫助井神尋到了許多厲鬼的陰魂,避免了更多了苗家少女被迫害。但是,最近井神的狀態越來越不穩定,尋常的陰魂已經難以彌合他殘破不堪的魂魄,現在唯一對他有用的,隻有天煞命格的魂。於是柳娘隻身一人來到關東,為的就是尋找那個傳說中被封印在地下的陰魂,隻要將她帶回湘西,那麼所有的一切就都結束了,她就不再是落花洞女。她就可以去找章柯。她知道章柯並沒有辜負他們的感情——在柳娘被囚禁於洞中時,章柯曾多次偷逃出寨,希望上山救出柳娘,而後帶她逃出湘西,但每次都被護衛在山下的苗人發現,最後一次,章柯甚至受了嚴酷的鞭刑,但儘管被打得皮開肉綻,他仍咬牙聲稱要再見柳娘。蠱婆楊氏終究是不忍心看兒子遭如此心障,隻好答應讓他最後去山上見柳娘一次。隻可惜,當章柯與楊氏來到山洞時,柳娘已經跳入了深井中,因而章柯最終也未能得見柳娘。回寨後,章柯心如死灰,將自己關在屋中半月未出。半個月後,章柯戴著一頂草帽走出屋門,告彆了楊氏,做了終生不娶的趕屍人。柳娘對豆芽說,那頂草帽是那年溪邊相會她送給他的定情之物。而章柯回贈給她的,是一個小小的玉笛。說著些的時候,她的臉上閃耀著少女般羞赧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