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生疑竇,下意識向豆芽投去探尋的眼神,可豆芽搖了搖頭,同樣一臉茫然。從她的大眼睛裡上,我看到的是和我如出一轍的迷惑。我又轉頭去看一旁的錢老四,隻見他麵色沉重地注視著我,那眼神中的情緒隻能複雜來形容,看樣子,他倒是似乎知道這其中的緣由。“陳爺爺——”我忍不住心中的好奇,想出聲詢問。陳瘸子抬手製止了我的發問,收斂起方才怒氣衝衝的模樣,深吸了一口氣,蹲下身,對我溫言道:“先不要問,一切等你爺爺回來再說。”我隻好把一肚子的迷惑又都咽了回去。米鋪中已經徹底平靜了下來,天空中的紅雲也已經緩緩散去,一切仿佛已恢複如常,就如同剛剛什麼也未曾發生過一樣。血圈裡的大公雞大概是因為過度的啼叫而透支了生命,此時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我望著那圈兒連著糯米的殷紅雞血,再看看米鋪前那隻栽倒在地的大公雞,心裡明白,這次能鎮住這米鋪裡的東西可是多虧了這兩隻大公雞。馮瞎子曾講過——公雞,在農村,可以算得上是最為厲害的辟邪之物。公雞,對南方丙丁火,應朱雀相,天生純陽缺陰。也正因如此,所以公雞天生就特彆喜歡啄食那些生在地下的陰性爬蟲,像什麼蚯蚓蜈蚣之類,按馮瞎子的話說,就是傳說中所說的缺啥想補啥。因為是天生純陽之物,所以除了擅長啄食這些陰性小蟲之外,公雞本身還特彆能克製陰邪之物,譬如說僵屍、厲鬼。其實從很早的時候起,茅山一派的道士們便已經開始用公雞血混合墨汁來撰寫符籙,據說這樣製作出來的符籙陽氣極重,專克陰祟,不論什麼樣的惡鬼都能鎮住。聽說,那些在山外遊方的道士,身上常年都會背著一壺公雞血,用來自保驅邪。當然——也並非何種公雞都有如此厲害的本事,這茅山道士將辟邪的公雞分為多個等級。我曾聽馮瞎子念叨過其中的前三甲:第一等,叫錦雞,又叫五彩雞。講究紅冠,綠耳,金背,青尾,褐腹。這種大花公雞如果再生得一雙吊梢鳳眼,那便更加不凡,此等品相,便是道家所講的朱雀之相,據說是先天神獸,養久了可以自身得道成仙!第二等,便是赤雞,也叫滿天紅,此雞遍體生著朱紅色的羽毛,走在地上像一團燃著的熊熊烈火,這種雞身上的陽氣最盛,因而辟邪的效果極好,剛剛陳瘸子用來取血劃線和啼叫鎮屍的那兩隻便是赤雞。第三等,稱素翎,也叫白毛雞,此雞渾身上下通體雪白,以沒有一根雜毛的為極品。這種公雞的特點是叫聲洪亮,直透魂魄,對鬼魂之類的有很強的震懾力。還好錢老四家養了不少公雞,我在心中暗自慶幸。陳瘸子轉過身,見米鋪裡徹底沒了動靜,便叫錢老四跟他一起進去看看。馮瞎子則突然出聲對我道:“小五兒,你也跟著進去!”陳瘸子頓時急了,大聲製止道:“不行!裡麵什麼情況現在還不清楚!不能讓五兒進去!”馮瞎子眼白朝天,右手拇指以一種極快的速度在其餘四個手指上來回點動,幾個呼吸後,他便硬聲道:“陽氣升,煞氣消,無禍,無妨!讓他進!”陳瘸子瞪了馮瞎子一眼,惱火地蹙著眉,回頭警告我:“你小子跟在後麵,要感覺有啥不對立馬就跑,聽見沒?”我趕緊點點頭,但這心裡卻不住地“噗通噗通”亂跳。說實話,對那鋪子裡的東西,我那時大約已經能猜到應該是個僵屍,可我以前一直都以為這東西隻存在於馮瞎子跟我講的故事裡,從沒想到能親眼得見,因而彼時對鋪子裡的情況既好奇又害怕。豆芽看我要跟著進米鋪,“咿咿呀呀”地撅著小嘴兒拽著我胳膊不肯撒手,看她那意思,似乎是擔心我有危險,因而也想跟著進去。看著她著急的小模樣兒,我心裡暖暖的,可那鋪子裡的情況未知,我怎麼能帶她涉險呢!就在我猶豫著要怎麼哄她的時候,馮瞎子像是知道了豆芽也想進米鋪的想法,他張口叫住豆芽,不過語氣比跟我們說話卻是要柔和了許多:“豆芽兒,你彆去,你留在這兒陪馮爺爺待會兒,好不好?”我順勢寵溺地捏捏豆芽的小臉兒,柔聲對她說道:“你在這兒陪會兒馮爺爺,哥一會兒就回來,乖!”豆芽的手依舊抓得牢牢的,不肯讓我自己一個人跟著去。這時馮瞎子又開口了:“豆芽兒,你進不得——你若跟進去了,他們反而危險了!馮爺爺的話你都不信了嗎?”聽到馮瞎子如此說,豆芽這才不情願地撒開手,一臉認真地對我“咿咿呀呀”,叫我小心。然後跑到了馮瞎子那邊蹲著去了。我緊跟著陳瘸子和錢老四進了米鋪——那東西應該就藏在米鋪的後屋裡。一進後屋,我們便看到原本用來圍住糯米的木板被鼠潮嗑噬得千瘡百孔,乳白色的糯米從孔洞中傾瀉出來,鋪得滿屋地都是。從那糯米堆中露出來了一個杉木棺材,上麵原本綁著的墨鬥線有些也已經被老鼠咬斷,甚至就連那厚重的棺材板竟也被老鼠嗑出了幾個大洞。我在錢老四身後伸脖子望去,隻見有一隻長著深紫色長指甲的靛青色手臂已經從那洞中伸了出來!那附近的糯米全都變得焦黑。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後背起了一層白毛汗,就連腿肚子都有點忍不住打哆嗦:難道這就是以前馮瞎子給我講過的僵屍?所謂僵屍,四肢僵硬,頭不低,眼不斜,腿不分,臂不彎,屍身百年不腐,喜歡吸食人畜的鮮血,但卻畏懼陽光。人死後,魂魄離體,便會變成屍,而屍又分死屍和僵屍,死屍無氣,而僵屍相比於死屍則是多了一口氣,這口氣困在喉嚨中,不出不散,久淤而可動。在清朝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中關於屍體為何會成為僵屍給了兩種解釋:一種是新屍突變,另一種則是葬久不腐。其中新屍突變的現象極為罕見,大多數僵屍的出現都是因為久葬不腐複得生氣而詐屍,屍體葬數百年,其間被邪物或邪氣附身,吸收了陽氣,便可借人生氣而屍變。。另外,也有人為了某些目的,刻意製造養屍地,在其中養屍。養屍地的土壤土質酸堿度極不平衡,不適合有機物生長,因此不會滋生蟻蟲細菌,屍體埋入即使過百年,肌肉毛發也不會腐壞,但是屍體的毛發、指甲卻會繼續生長,一旦將屍體挖出,使其吸收了一口生氣,它便會成為能自由行動的僵屍。除去養屍地養屍外,還有另一種人為製造僵屍的方法,這便是坊間傳說的道家太陰煉形之法,但具體如何操作,道教中人對此諱莫如深,外人不得而知。陳瘸子麵色凝重,邁步上前去打量那棺材。此時,異變突生,那隻伸出來的靛青色手臂竟然又突然動了起來,而且並非傳說中那般不能彎曲,隻見它不住地抓著棺材板,竟想將棺材蓋子掀開,尖長鋒利的指甲在那棺材外部抓出了一道又一道的指印子。我被僵屍的突然異動嚇得大叫一聲,雙腿直打擺子,腿一軟跌坐在地上。陳瘸子倒是沒有過分恐慌,不慌不忙地從兜裡掏出了一張黃紙符貼在那條青色的僵屍手臂上。黃紙符貼在那僵屍的胳膊上立馬就起了效力,那條靛青色的手臂僵直在那兒,瞬間停止了活動。陳瘸子貼近棺材仔細看了又看,這才長出了一口氣:“還好當時怕出問題,除了用墨鬥線綁棺之外,還在這棺材外用雞血墨彈了八十一道線印,不然今日墨鬥線被嗑斷,這頭毛僵肯定會蹦出來!”錢老四也擦擦汗,心有餘悸道:“幸虧陳爺您當時想得深遠!”陳瘸子歎了口氣:“馮瞎子說的不錯啊,人算不如天算,如今這煞門已破,不知這四象鎮山陣還能否修複了,如果修複不上,那我們便隻好開門迎客了!一直躲著終究不是辦法——”錢老四的瞳孔驟然縮了縮,開口道:“陳爺,咱們還是先簡單收拾一下,等張爺回來再做商量吧!”陳瘸子掃了一眼四周狼狽景象,點點頭:“也好。”陳瘸子與錢老四把僵屍的胳膊又塞回了棺材,然後用紙符把那些窟窿全部封住,又用蘸著公雞血的墨鬥線將棺材牢牢綁住,最後,用糯米將棺材掩埋了起來。期間我雖也幫忙打打下手,但隻覺得手腳一直發軟,怎麼也提不起氣力來。我們在這邊收拾著米鋪,屋外,鼠婆子被馮瞎子押去了錢老四家的倉房,鎖了起來。鼠婆子被馮瞎子喂了毒藥,即使能跑也不敢跑,況且她聽了陳瘸子的話,一直眼巴巴地盼著我爺爺回來能把她孫子的命也救回來。就在我們剛剛收拾完米鋪內,準備到外麵清掃的時候,我爺爺捧著一個貼著黃紙符的壇子從村外回來了。錢老四看到我爺爺回來了,急忙迎上前去,從我爺爺手裡接過那個用大紅布和黃紙符封著的壇子。爺爺看起來十分疲憊,在錢老四接過壇子後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開始閉目養神。錢老四的眼神裡儘管滿是焦躁與急切,可他還是忍著不敢去打擾我爺爺,大概過了十分鐘左右的時間,我爺爺好似恢複一些精神,睜開眼睛衝錢老四點了點頭,示意他放心。錢老四一見我爺爺衝他點頭,便知道我爺爺真的把鐵柱救了回來,頓時感激得兩眼通紅。這時我爺爺注意到陳家米鋪似乎是出了事,當即眉頭一皺,沉聲問道:“這是怎麼了?”陳瘸子苦著一張老臉:“這事兒一會兒再說,先說說鐵柱那娃子的魂兒找回來了沒?”我爺爺點點頭:“在壇子裡,不過還有些麻煩!”馮瞎子正好從錢老四家那邊走回來,他走到錢老四身邊,伸手過去把兩根手指搭在那壇子上,輕輕用手指肚拍了拍。我看見他的兩隻耳朵也隨著手指的輕拍輕輕扇動著,好像在聽那壇子裡麵的動靜。“這——是水猴子?”聽了一小會兒,馮瞎子把眉頭一挑,“望”向爺爺。我爺爺用手撐著地,勉強站起身,肯定了馮瞎子的猜測:“是水猴子!”“南溝子裡抓來的?怪不得!”馮瞎子若有所思道,“不過——這東西,到底是怎麼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