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柱被帶回來的時候整個人都變得癡癡呆呆——叫他他也不答應,拉著他他便跟你走,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可裡麵沒有一丁點兒的神采,活像一個沒了魂兒的木頭人。村裡有一個綽號叫“藥簍子”的赤腳醫生來看鐵柱,給他望了氣,又號了脈,最後卻無奈地搖了搖頭,麵色有些難看地說鐵柱這樣子不像是得了病。錢老四已經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於是大聲問藥簍子:“那我兒子是咋了?”藥簍子吞吞吐吐,一副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錢老四氣得狠狠瞪了他一眼,轉頭衝我道:“小五兒,快回家去把你爺爺叫來!”我也對鐵柱的安慰充滿擔憂,聽到錢老四要叫我爺爺來救鐵柱,心中雖有疑惑,可還是急忙“噔噔噔”跑了出去,回家去叫爺爺。我到家的時候,豆芽正借著油燈的光,在院子裡的牆角下逗弄螞蟻。爺爺則正坐在窗戶下,與村東頭開米鋪的陳瘸子在聊天,也不知道他們聊得什麼,兩個人的臉色似乎都不太好看。我一跑進院子,就大叫:“爺爺,爺爺,快跟我走!鐵柱出事兒了!”爺爺和陳瘸子聞聲騰地站起身,異口同聲問我:“咋地了?”我被他們倆的反應嚇了一跳,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急聲對爺爺道:“我也不知道,好像丟了魂兒似的,變得呆呆愣愣的,錢四叔讓您趕緊去看看!”爺爺和陳瘸子對視了一眼,匆匆帶著我和豆芽一起返回了鐵柱家。藥簍子已經回去了。可鐵柱還是那副癡傻的模樣,沒有任何好轉,兩個眼珠子直勾勾的,很嚇人。爺爺見了,不由皺起眉頭,回頭詢問似地望向陳瘸子。陳瘸子鐵青著臉,衝爺爺點了點頭。爺爺的臉色不太好看,轉頭問錢老四:“你在哪兒找到孩子的?”錢老四抬眼也瞥見陳瘸子臉色鐵青,於是神情不安對我爺爺道:“在離南溝子不遠的草甸子上!您說他這是怎麼了?”陳瘸子在一旁瞥了錢老四一眼,沉聲道:“你說怎麼了?魂兒沒了!”錢老四此時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開口道:“那我明天到村口給他叫魂兒,給他叫回來。”陳瘸子一聽他把事情想得如此簡單,不由大怒:“蠢貨!這孩子的魂兒讓人拘走了!你到哪兒去叫?你說你大晚上把個孩子留在村口——”錢老四這才知道大事不好,當即惶急道:“被拘走了?那可咋辦!”我爺爺擺擺手,製止了陳瘸子對錢老四的訓斥,而後出聲安慰錢老四道:“你彆急,辦法還是有的。”說完轉頭又勸陳瘸子:“你也彆罵他了,他也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這事兒怪不得他!當務之急,隻能我出去一趟,去把孩子的魂找回來!”聽了爺爺的話,陳瘸子的臉色慢慢緩和下來,眼睛望向南溝子的方向,顯得憂心忡忡:“天這麼黑了,我陪你去吧。”爺爺搖搖頭,阻攔道:“你家裡那個還沒安定下來,你跟我去了,那東西要是出了事兒怎麼辦?”陳瘸子想了想,眉頭深深皺了起來:“那讓瞎子陪你去!”爺爺“哈哈”一笑:“瞎子?讓他幫著算下位置就行了,他一個瞎麼糊眼的,跟著我倒礙事,我這本事你還不放心?”陳瘸子沒笑,神情仍舊不見放鬆,沉聲:“那你速去速回,要是你一天內回不來,我們就去找你。”“好。幫我看好這兩個孩子,我不在家的時候,彆叫他們亂跑。事不宜遲,我這就去一趟,正好也看一看,這麼多年,到底是什麼東西跑進了那溝子裡!”“你放心去吧!家裡有我們!”陳瘸子點點頭。我拉著豆芽,在一旁聽著爺爺和陳瘸子的談話,卻總覺得他們話裡有話,每一句話裡都像是隱藏著什麼。爺爺當夜便走了。我和豆芽留在了錢老四家過夜。夜裡,鐵柱一直保持著那副木楞的樣子,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晚上都沒閉,直勾勾地盯著房梁,眨都不眨一下,看上去就像個活死人一樣。而我看到他這副樣子,心裡既害怕又擔憂,因此一晚上都沒什麼困意。豆芽也被鐵柱的樣子嚇到了,晚上一直緊緊摟著我的胳膊,我連拍帶哄,總算是在後半夜的時候把她哄睡了。至於錢老四,他一直守在外屋等爺爺回來,應該也是一晚未曾合眼。第二天下午,爺爺還沒回來——我拉著豆芽,和她在村口兒一邊玩彈石子兒一邊等爺爺回來。太陽開始偏西的時候,我們這個常年見不到生人的村口,竟然來了一個之前從未見過的身穿黑布袍子,滿臉皺紋的老太太。老太太好像是突然就出現在了村口,她那身袍子和腳上的布鞋像炭一般黑,她的胳膊上則挎著一個竹籃子,籃子上則蓋著一塊雪白雪白的布。她走到我和豆芽身邊兒,一臉冷冰冰地跟我打招呼:“孩兒,你知不知道這村裡的有一個叫張武的,他家住在哪兒?”我一愣,張武就是我爺爺的名字,這老太太是來找我爺爺的?我那時也沒多想,張口就問道:“奶奶,您找我爺爺什麼事兒啊?”老太太聽了我的話,先是一怔,而後神色緩和了許多,問道:“你是張武的孫子?”我點點頭。豆芽有些怕生,怯怯地躲在我身後,緊抓著我的後衣襟,也不敢抬頭看那老太太。老太太注意到豆芽,彎下腰去看她,目光又變得柔和了許多:“你是張武家的小女娃娃吧?”豆芽在我背後抬頭看了一眼那老太太,撲扇了兩下長長的眼睫毛,怯生生地點了點頭。老太太從一張布滿皺紋的臉上擠出一絲笑,然後從灰布袍子的兜裡摸摸索索地拿出了一個碧綠透明的小佛像,伸手向豆芽遞過去,慈眉善目地說:“小娃娃,奶奶看你是個好孩子,這塊兒玉送給你!”豆芽緊緊地抓著我的衣服,沒敢接,隻是拿一雙大眼睛偷瞧我。我也不知道那玉的價值,隻當是個石頭掛件兒,看著翠綠翠綠的,挺養眼,便要伸手替豆芽去拿。不成想,那老太太沒給我,竟還瞪了我一眼,那一眼又跟之前似的,冷冰冰的。不知為什麼,那一瞬間我心裡猛地一抖。整個人渾身的肌肉都莫名一緊,那種感覺,好像是被什麼可怕的東西盯上了一般。我心裡沒來由地升起一陣恐慌,也不敢再去伸手,拉著豆芽便往家跑,一邊跑一邊頭也不回地喊:“我們不要,我爺爺說了不能要陌生人的東西!您也回去吧,我爺爺他不在家!”我拉著豆芽,呼哧帶喘地一路狂奔。等跑到了鐵柱家附近,我聽身後並沒有追趕的腳步聲,才敢停下腳,一邊大口喘著粗氣一邊輕輕拍豆芽後背,示意她彆害怕。就在這時,一個令我毛骨悚然的聲音陡然在我身邊陰惻惻地響起:“你爺爺不在家?那就帶我去找你們村的錢老四!”我大吃一驚,猛一回頭,竟然看到那老太太就站在我身邊,距離我不過咫尺之遙。她手裡依舊提著那個蓋白布的竹籃子,仍是一副有條不紊的樣子,根本不像剛剛激烈跑過的人。我大驚失色,心道,她是怎麼追上來的?我緊緊摟住豆芽,色厲內荏般喝道:“你到底是誰!追我們乾什麼?找錢老四又乾啥?”老太太死死地望著我,之前看向豆芽時的那抹慈祥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陰沉的麵孔,她目露寒光,硬聲對我道:“我找錢老四,索命!”就在她說這話的一瞬間,我眼前一花,隻感覺眼前的老太太的模樣在刹那間竟變了一變,恍恍惚惚間似乎變成了一個提著籃子的大灰老鼠。我心中大駭,霎時汗毛倒豎,驚出一身冷汗,張口便朝著鐵柱家大叫:“四叔!救命!”四叔當然就是錢老四了,我和豆芽此時所在的位置離他家很近,我這一嗓子如果沒有意外,他是一定能聽得到的。我雖然有些功夫在身,可我卻沒敢動手,因為我當時就有一種直覺,我絕對不是這個老太太的對手,如果不呼救的話,我和豆芽都得被這個詭異的老太太給抓走。正在家裡照看鐵柱的錢老四果然聽到了我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呼救,當即便從家裡奪門而出,幾個大步便跑到我們身邊。灰袍老太太陰沉著臉,盯著趕來的錢老四:“你就是錢老四?那個扔飛刀的混賬小子的爹?”錢老四一臉凝重地盯著眼前的老太太,抱拳道:“我是,敢問您是哪位?為什麼難為兩個孩子?”老太太嘴角掀起一絲冷笑:“嘿嘿嘿,老婆子我也不願意難為這兩個孩子,況且那女娃娃我還看著稀罕,今天我是來找你的!”錢老四雙眼一眯,麵露警惕:“不知您找我有何貴乾?”“貴乾?我要你兒子給我孫子償命!”灰袍老太太突然尖叫著用手一把扯掉了竹籃子上的白布,隻見竹籃子裡麵躺著一個足有貓大的灰老鼠,那大老鼠的灰毛被燒焦了一些,屁股上還有一個已經血跡乾涸的傷痕,它躺在竹籃子裡一動不動,似乎已經死了。錢老四見了那竹籃中的死老鼠,大驚失色,當即對我厲喝道:“小五兒!帶著豆芽快走!去叫陳爺來!”我不敢有絲毫遲疑,立馬拉起豆芽的胳膊,拔腿就要往村東頭米鋪的方向跑。然而就在我剛剛邁腿之時,那老太太的灰袍子地下“呼”地彈出來一條又粗又長的繩子,瞬間把我的右腳腕牢牢纏住。我被一下子拖倒在地,結結實實摔了個狗吃屎!我心中大駭,也顧不得疼,緊忙側頭向右腳腕上去看,這一看不要緊,差點把我嚇個半死,我腳腕上捆著的哪裡是什麼繩子,那分明是一條比我胳膊還要粗的老鼠尾巴!我半天才緩過神來,急忙鬆開拉著豆芽的手,衝她喊道:“彆管我!快跑!去米鋪找陳爺爺!”豆芽急得眼淚汪汪的,咿咿呀呀的不肯跑,反而要蹲下來幫我解開綁在腳脖子上的老鼠尾巴。我也急了,用力推了她一把:“快去啊!聽話!”豆芽被我推了個趔趄,一張小臉急得都要哭了,見我拚命對她揮手,這才跺了兩下小腳,轉頭向村東頭米鋪跑去。灰袍老太太此時已無暇顧及豆芽,因為錢老四已經欺身上前,與她廝打在了一起。這老太太看起來枯瘦乾癟,可卻力大無比,隻是幾招之後,便隻用一個手就攥住了錢老四的拳頭。以錢老四的功夫,想用力將拳頭抽回來,可一抽之下那拳頭竟紋絲未動。灰袍老太太那隻乾癟的手緩緩用力,幾乎將錢老四的拳頭捏碎,疼的他臉上冒出一股股的冷汗。趁著這檔口兒,老太太抬腿就是一腳,“噗通”一聲,錢老四被那灰袍老太太踹跪在了地上。錢老四忍著劇痛,用另一隻手從小腿邊抽出一把短刀,抬手便甩向老太太的麵門,老太太不備,急急側臉,勉強躲過,可臉上還是留下了一道血痕,頓時鮮血直流。老太太大怒,攥著錢老四拳頭的手卯足了勁兒,猛地用力一撅——“哢吧——”一聲,錢老四石柱般結實粗壯的胳膊竟然被一下撅折了。“啊——”錢老四一聲痛苦的大叫。“四叔!”我驚叫,可奈何腳腕被那尾巴纏著,根本動彈不得。我真的是險些被嚇破膽,要知道錢老四可是橫練武師,最大的特點就是抗打,可硬是被眼前這個乾癟的老太太掰斷了小臂。但是害怕歸害怕,我也無法眼睜睜看著錢老四在我身前被殺,情急之下,我也顧不得太多,張開嘴,一口死死地咬向腳脖子上的那根尾巴。“啊——小畜生!”灰袍老太太吃痛,尖叫一聲,猛地用尾巴把我甩在一旁的大樹上。我“砰”地與大樹撞了個結實,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喉嚨有一絲腥甜的味道湧上來,一張口,吐出一口鮮血。“老耗子,老子跟你拚了!”錢老四臉色慘白,忍痛站起身,又從身上抽出一把短刀。就在這時,遠處陡然傳了一聲大吼:“老四,用你的血揚她!”恍恍惚惚間,我聽出來那是陳瘸子的聲音。我咬牙起身向錢老四望去,怕他因為疼痛而聽不清陳瘸子喊得是什麼,所以想出聲再重複一遍陳瘸子的話。卻見錢老四明顯是聽清了陳瘸子的叫喊,他想都沒想,拿刀抬手便劃破自己的胳膊,用力往前一揚,滾燙的血“呼啦”一下子撒在那老婆子的臉上。那老太太臉上立馬像是被潑了一碗滾燙的開水,滋滋冒起了白煙。她痛苦地用手捂住臉,回頭狠狠盯著已經來到近前的陳瘸子,尖聲咒罵道:“死瘸子,你找死!”“鼠婆子!你放肆!”說話間,陳瘸子已經一瘸一拐地跑到了近前,隻見他滿麵怒容,先是用右手並指在錢老四胳膊上蘸了一下血,隨後左手拿出一根紅繩甩向鼠婆子,就在繩子捆住那鼠婆子之際,陳瘸子猛地蹦到她身前,用蘸血的右手在她身上畫了一道血符。這一切動作都完成的太快了,簡直是一氣嗬成,鼠婆子被錢老四的熱血迷住了眼睛,因而幾乎還沒做出什麼反抗的動作,瞬間就被陳瘸子施法給定住了,此刻已經是一動也動彈不得。“死瘸子!你竟然對我動手!”老婆子用力甩去臉上的血,掙紮著咒罵。“哼,明明是你不顧約定,先跑來龍沙起事端!”陳瘸子怒容不減,冷哼一聲。說著,他快步走到我身邊,伸手為我號脈,並柔聲問我:“小五子,疼不疼?”我扶著跑回到我身邊的豆芽,忍著疼搖搖頭:“您快去看看四叔,他的胳膊好像折了!”陳瘸子此時已經確認我並無大礙,於是長出了一口氣,當下點點頭,又快步走過去看錢老四的傷勢。“怎麼樣?”他問錢老四。錢老四一伸胳膊,隻見那胳膊已經成了拐子型,明顯是折了,可他既不叫苦也不喊疼,隻是強忍著痛咬牙道:“陳爺,幫我捋一下吧!”陳瘸子點點頭,隻見他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來個酒袋子,往嘴裡狠狠灌了一口,然後噗地一口噴在錢老四的胳膊上,然後用雙手拽著錢老四的胳膊用力一抻,再從上往下使勁兒一捋,隻聽碎裂的骨碴“哢哢”直響,隨後,錢老四的胳膊就直了過來,看起來與之前沒受傷時一般無二。錢老四欣喜地動了動,竟然活動自如,好像已經完好如初。陳瘸子見他沒輕沒重地將那胳膊動來動去,忙告誡他:“剛捋上,骨頭還沒長好,彆亂動!晚上去藥簍子那裡叫他給你拿點兒藥敷上,過些日子就沒事兒了!”一旁,那鼠婆子看陳瘸子幾下子便接上了錢老四的胳膊,頓時咬牙切齒:“死瘸子,你莫不是真的要跟婆子我做對?”“我念你幾百年的道行不易,沒有殺你已經是講情麵了,你還敢多言!”陳瘸子一聽鼠婆子被定住後還敢這樣威脅,頓時更為惱火,轉頭衝她一聲冷喝。“好好好,陳瘸子,既然你非要撕破臉,那老婆子我就陪你!”那鼠婆子怒極反笑,說著,從嘴裡發出一連串兒刺耳的尖叫,就是那種把普通老鼠的叫聲放大無數倍的聲音。那聲音震得我腦袋裡嗡嗡之響,我趕緊伸手去堵住了豆芽的耳朵,而豆芽也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下意識地伸手堵住了我的耳朵。“不好!”陳瘸子聽了鼠婆子的叫聲後臉色大變,伸手掏出一張黃紙符就去封老婆子的嘴,可是已經晚了,尖叫聲已經遠遠地傳了出去。“你!你乾什麼?”陳瘸子滿目驚疑,死死盯著鼠婆子。鼠婆子冷冷一笑:“你們當著我不知道你們在米鋪裡藏了見不得人的東西?”陳瘸子聽了,整個人都一晃,緊接著臉上便一陣鐵青,抬腳便向東頭米鋪跑去。可一切都遲了,就在鼠婆子一聲尖叫之後,村子裡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成群的老鼠,蜂擁著鑽出地麵。一地密密麻麻的灰老鼠像是得到了什麼命令,從四麵八方向著陳瘸子家的米鋪跑,然後一股腦兒地全部鑽進了陳瘸子家米鋪的後屋。緊接著,村東頭的米鋪裡傳來“轟隆”一聲巨響,好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米鋪的後屋裡炸裂開來。不遠處,陳瘸子硬生生止住了腳步,望著米鋪方向,麵色慘白,身子不住打晃兒,嘴裡念叨著:“完了!完了!這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