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時到法庭時,趙雁清已經結束了,她和檢察官閒聊了幾句,正往外走就看見了楊柳時,“楊庭,是那件安樂死案件的宣判嗎?”楊柳時點點頭。“半個月前的庭審晚了一步,前半部分沒有聽到,後來看了媒體報道,是說死者服藥後,頭腦還清醒。”趙雁清看到的這篇報道是顧芳芳寫的,在趙雁清看來這一篇不夠客觀,明顯代入了顧芳芳對被告人深深的同情。楊柳時說:“被告人按照死者的要求,載著死者最後看一看外麵的風景,在馬路上行駛了一個小時後,死者死亡。”趙雁清的腦海中一下就有了這個畫麵,那是一個很平常的午後,那輛車如同一具沒有靈魂的幽靈,在安靜的郊外馬路上行駛,就在這一輛沒有目的地的車上,那個被病痛和愧疚折磨到體無完膚的老人最終抵達了她想要的目的地。有什麼能讓普通人平靜麵對死亡?是絕望嗎?還是貧窮?庭審上,為人子女、為人丈夫,都佝僂著身體,像是有一座無形的大山壓著他們喘不過氣,他們反複在說的一句話都是“都怪我太沒用”......可一窮二白的他們,都在很努力的活著,都在很辛苦的支撐著,直到死者再也不願看到他們這麼辛苦,心甘情願的選擇死亡,可她連自殺的能力都沒有,隻能求助自己的親人。貧窮,是原罪嗎?楊柳時拍了拍發愣的趙雁清,很是感慨,“刑事法官就是這樣的,接觸到的每一個案子都帶著或多或少的負麵力量,雁清,談個戀愛組成一個家庭,彆被職業上的負麵力量控製住你的生活。”楊柳時說的很對,她是個老法官,自然知道新手法官最容易出問題的地方在哪裡,員額法官並不是一個對個人很好的職業,每一個法官會比普通人遇見更多的案件,遇見更多的壞事,更多的不幸,可職業操守卻要法官在麵對這種不幸時保持中立。同理心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法官也是人,也會他人的不幸而不幸,可同理心是一項消耗巨大的心理活動,包括了主動理解他人意願、自覺帶入他人情緒,這就是法官在眾多的案子中不自覺就會投入的腦力活動。遇見的壞更多,遇見的悲更多,每一天,刑事法官要付出情感資源和認知資源就更多,可這些資源不是無限的,總有一天會枯竭。這個時候,法官就會在工作和生活中煩躁、失眠、無力,甚至產生對自己能力的遺憾、焦慮和憤怒,最後衝破心理承載力,壓垮作為一個人的判斷力。可作為一個法官,最不能失去的就是判斷力。說到最後,楊柳時看著自己麵前的趙雁清,她的那雙眼睛還是那麼雪亮,溫潤著像是暴雪後裸露的石頭,堅硬而冰涼,“努力吧,趙法官。”**安樂死的案子廣受關注,旁聽席被記者擠滿,顧芳芳穿著平底涼鞋,一腳踩進了審判樓門前的積水,顧不上擦拭,她拿著包急匆匆地進了法庭。楊柳時穿著法袍,滿臉嚴肅,這案子合議到最後,合議庭成員一致認為可以對被告人適用緩刑。宣判後,在庭後釋疑中,楊柳時說了一段不算長卻足夠動情的話,顧芳芳聽著這法官寄語,做記錄的手在顫抖,眼眶濕潤留下了眼淚,‘法律是無情的,可法官有情。’她萬分感慨。在明亮的第一法庭,楊柳時說:“親情,是人間最美的一種感情,它具有抵抗所有的強大力量,因為有它,人類有了直麵生死的勇氣。同樣生命權,是至高無上的基本人權,每個人都應該明白無論何時何地沒有權利去非法剝奪他人的生命權。三名被告人,你們認為幫助的行為,實際上嚴重觸犯了刑法,法律,是嚴肅的社會規則,法庭必須依照法律對你們的行為進行相應的懲罰,這是為整個社會化樹立正確的行為標杆,也保護整個社會的正常發展。“然而,無論是對你們的行為表示諒解的親人,動容的檢察官,還是坐在審判席上的法官,麵對你們這個已經滿是傷痕的家庭,沒有人會想在這傷痕累累中再多加那麼一絲的重量,沒有人會忍心在這懸崖之上再推你們那麼一步。今天法庭對你們作出上述判決,希望你們能好好珍惜這個機會,真正認識到自己行為的錯誤,在考驗期內好好表現。“逝者已矣 生者如斯,不要再凝視深淵,把目光看向未來,遵紀守法,好好地活著,好好地生活,珍惜身邊相伴的親人,珍惜與親情相擁的日子。”“三名被告人站在法庭中間,哭得像是三隻狗,他們悲鳴著:“我會的,我會的,謝謝法官、謝謝大家……”顧芳芳坐在旁聽席上也哭得像一隻狗,她的心裡有太多的感同身受,她的媽媽在不久前也生病了,那段時間她差點以為要失去媽媽,每天夜裡她都失眠,開始大把大把掉頭發,她真的害怕,隻要一想到媽媽可能有一天會離開她,她就感覺到難以言喻的痛苦。這個世上沒什麼大事比生死重要,可生死之上還有親情,人類之所以是人類,就是有著一道道的情愫,讓人深刻感知自己活著,且要努力活著。而父母,就是阻擋我們直麵生死的牆,牆塌了,我們便隻有歸途再無來處。趙雁清回到辦公室時,俞煥雲正要去送一起強奸案的起訴書。看見趙雁清,這個小後生的臉上出現了一個連自己都沒發現的燦爛笑容,“雁清姐,我給你弄了一杯花茶在你桌頭,這是我爺爺自家種的。”“謝謝,李苒案的開庭是不是排到明天上午?”趙雁清問。俞煥雲看了眼排期表,“是的,明天上午九點。”趙雁清點點頭,“你不是準備出門嘛?快去吧。”俞煥雲笑著說:“雁清姐,你……”還沒等他說完,張玫玫的大大咧咧的聲音直接插了進來,“雁清姐,楊庭還沒回來嗎?”趙雁清說:“還沒回來,你可以在我們辦公室等她一下。”張玫玫點點頭,笑著嘟嘟嘴,“雁清姐,我剛從執行局拍照回來,有點渴。”她目光瞟到眼前這杯花茶,“這個有人喝嘛?”俞煥雲生硬地說:“有人喝了,我給你倒杯水吧。”張玫玫卻不合時宜的很堅持,“這花茶還冰冰涼,看著就好喝。”“我幫你弄一杯。”俞煥雲立刻就到了一杯熱水給她。張玫玫小聲嘟囔,“小氣鬼!”趙雁清隻是拿著那杯涼涼的花茶喝了一口,笑眯眯著看著倆個年紀相仿的男生女生打打鬨鬨,‘年輕啊,看著就讓人歡樂。’俞煥雲好不容易斟酌的一句“雁清姐,我要出門了,可這雨不小啊,你笑一下吧,讓外麵這天準轉晴。”被張玫玫噎在了喉嚨裡,俞煥雲隻能自己喝了口水順了順那股勁兒,出門乾活去了。張玫玫卻眼珠子一轉,機靈鬼一樣追著俞煥雲出去了。“乾嘛?”俞煥雲問。張玫玫笑嘻嘻地故弄玄虛,“你有問題。”“我有什麼問題。”俞煥雲男孩子氣的冷哼了一聲。“你也不是溜須拍馬之人,乾嘛對雁清姐那麼殷勤?”張玫玫直言直語。俞煥雲趕忙解釋道:“我是她的法官助理,這不是應該做的嘛。”張玫玫不屑的說:“切!你原來還是方禹的法官助理呢,也不見得你這樣知冷知熱。”“去去去,我要乾活了。”俞煥雲說完這句就大步流星走開了。他沒看見停留在原地的張玫玫那張無憂的笑容漸漸隱去,她低垂著眼眸,看上去有些難受,她的手指漫無目的地摸著自己的小裙子,像是在懷疑什麼,又像是在確定什麼。然後她走會趙雁清的辦公室,強撐著一個笑容假裝輕鬆,她問:“雁清姐,你覺得俞煥雲怎麼樣?”趙雁清正在看強奸案的卷宗,情節特彆倒人胃口,聽到張玫玫這麼問,便隨口說:“挺好的。”張玫玫又問,“是你喜歡的類型嗎?”趙雁清詫異,感覺這個問題太不可思議了。“你怎麼會這麼問?”張玫玫連忙說:“其實我想讓你幫我看著點,有沒有女生接近他。”趙雁清平靜地說道:“我和俞煥雲就是同事關係,我沒有權利去管他和什麼人走得近,交什麼朋友,和誰談戀愛。”張玫玫撇撇嘴,“我就是覺得他太優秀了,對人又很溫柔,什麼都好,怕他被騙。”趙雁清的耐心被小姑娘的話消磨殆儘了,她儘量遏製住了心中的不耐,她說:“如果你喜歡他,你就應該大大方方展現自己的魅力,讓他看到你的好,而不是去關心他會碰見什麼人,遇到的彆的女生有多好。”旁邊辦公室傳來開門聲,趙雁清立刻說:“可能楊庭回來了,你快過去吧。”張玫玫還想說些什麼,趙雁清卻低頭看卷宗了,她隻能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