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棋子誤(1 / 1)

冬行歌 巫山不是雲 1961 字 3天前

鬆祿公公尖細綿柔的嗓音道儘潘安如何私收錢財,以莫須有的罪名彈劾同僚的事,共十二例。聯合彈劾人:應天監察禦史江思邈,奉天監察禦史都恒,東營監察禦史施鄂,揚州監察禦史匡鴻,鄭州監察禦史莊義明。誦讀完畢,皇上如一口古怪的笨重大鐘,紋絲不動。過了一會,皇上麵部微微抖動起來,能看見他消瘦的臉頰,因用力形成的肌肉。不難判斷,那是個點頭的動作。江思邈眼中的光一點點亮起來,他朗聲謝過皇上,立刻退居原位,剩下的事情,再不是他想去過問的了。潘安麵色如土,雙膝一軟,跪在大理石地麵上,沉悶一聲,如頭點地。他將求助的目光轉向範璧,在他心中,自己早已與範家同一陣線,原本以為那些過去犯下的錯,可以借助範家掌權而給自己爭取一道免死令,卻終究沒能等來那一天。他想起自己唯一的女兒依依,心中立刻騰起最後一點渴求。他跪行上前,揪住範璧的衣袍,懇切道,“範將軍,救救我的女兒,我還有個女兒……”範璧拂去他的手,暗示他此刻不該曝露出與範家的關係。他道,“你該去求皇上。”潘安內心萬分明了,“求皇上有何用!”皇上被囚禁,範家掌權。他已然將範家當作大薊唯一製裁生死的人。他見範璧未有動作,便要去求範衝,跌跌撞撞跑過去,卻被範璧一把拽過,兩人掙紮間,潘安的手緊緊拉住馮若蘭的桌子,連帶著馮若蘭,一起撞翻在地,宴席間呼聲高低起伏。馮若蘭跌坐在地上,一地殘羹沾染的滿身都是,她眼中閃過一絲鬱悶不快,扶著隨侍丫頭的手站起起來,腿因磕到地上碎片,鮮血順著腿一直落到她淡白的繡鞋裡。範皇後允了馮若蘭去換一身衣裳的請示。馮若蘭窘迫至極,低頭告退,才剛轉過身,走了兩步,便從她身上掉出一個手掌心大小的盒子,盒子裡圓溜溜的東西灑落大理石地麵之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有一顆滾到孟忍冬腳下,孟忍冬好奇撿起來,見是一枚小而扁的玉質棋子,比銅錢小上一點,上麵的字體纖細清晰,遠近可辨。孟忍冬將手中的那枚紅“帥”攥進手裡,會是個好兆頭嗎?馮若蘭見棋子散落一地,隻撿起了就近的一些,裹在帕中。當她瘸著腿走出朝華殿的時候,無一人視線在她身上,像極了一個局外人,還非要待在局內。隻有孟忍冬一直注視著她的背影,眼前是那次在昌平舞坊,她手上的半截白綾,還有那不知何時才會消去的梅花烙印。而另一邊,範璧被這棋子落地的清脆聲音引的分了神,不過隻是片刻。他用力將潘安重新拉回大殿中央,讓他被迫看著自己,眼中透出森森寒意,“皇上在上,眾臣在下,我尚不知潘大人原來做過這些壞事!”潘安見範家要棄他,跪在地上的身子忍不住的顫抖,他道,“你們忘恩負義!”範璧深邃眼中不見一絲光亮。潘安見範璧揪住自己手已經鬆開,立刻轉向呂梁,道,“大皇子救我!”呂梁才剛看清潘安的臉,就見一把短匕自他脖間劃過。血湧如泉,那雙渴望說出真相的眼睛,睜的極大,嘴巴一張一合,卻吐不出一個完整的字節。範璧將匕首丟在一旁,道,“禦史大夫潘安殘害下屬,罪名屬實,現又藐視君威,擾亂宴席,我行使殿前護衛職責,就地處置!”刑部尚書皺眉。範璧一記威脅眼光,“如有不服,視為同黨,一並處置!”刑部尚書麵如塵晦,緊閉牙關。在席間的孟暉嚇的手一直哆嗦,孟忍冬將爹爹的手握在手心,不住的安慰孟暉。可是她的心裡又何嘗不怕。儘管後知後覺的發現這隻是趙嘉栩聯合呂梁演的一出戲,可這麼貿然的、以性命做抵押的殿前正麵交鋒,還是讓她出了一身冷汗。範璧殿前弑殺大臣,於情於法紀都無法以一句“行殿前護衛職責”來讓人信服。這場硬碰硬的結果,說不清到底誰贏了,隻是在奮力一搏後,那些原本見不得光的事情,終於以比較血腥的方式豁開一個口子。那些麵上波瀾不驚的官員們,已然做到了心裡有數,又懂得不去聲張。範皇後見殿前一片淩亂,微閉了閉了眼,命人將潘安的屍首抬下去,而潘府女眷皆被收進宮裡,貶作奴籍,其中包括他無比疼愛的女兒。那個原本要嫁作範璧,成為皇後弟媳的女人,頃刻間一無所有。經這麼一鬨,仲秋宴席自是進行不下去了,範皇後當下以身體不適遣散宴席,對於呂梁的殿前衝撞也不予以追究,因為真的追究起來,對於範家而言,並沒有利處。然而呂梁知道,事情到了這個份上,若宴席就此散了,那他將再見不到皇上,可是若在貿然進一步,範家殺了他這個皇子,做實了謀逆的罪名,也不是沒有可能。到時,在場所有人都可能成為陪葬。呂梁再不敢踏出一步,就連他的母妃,也在遠處衝他無聲的搖頭。本來與皇上單獨麵見的機會就微乎其微不是嗎?呂梁這樣安慰自己。範皇後攙扶行動困難的皇上往殿外退去,範璧擦拭手中的鮮血,快走到門口的時候,皇上踩到地上濕滑的湯漬,身重腳輕,整個人朝前跌去,孟忍冬不知何時站在最外圍,一個衝刺,伸出手臂在皇帝落地時擋了一下,免得磕到頭部。範皇後被連帶摔倒,雙眼發昏。範璧欲將孟忍冬與皇帝隔開,趙嘉栩恐範璧傷了孟忍冬,擋在範璧麵前,與他過了幾招。範皇後終是寬厚,見有這麼一個動作敏捷又麵善的貴女,舍身擋在皇上跟前,年紀不過才十五上下,立刻斥責了範璧,說他太過緊張。範皇後與孟忍冬一起將皇上從地上扶起,笑問,“你是哪家的姑娘?”孟忍冬扶起皇帝,立刻乖巧的站在一邊,道,“禮部尚書家的。”範皇後步子略有停頓,道,“竟是你呀……”說完,再不看孟忍冬一眼,雙眼空洞,望著門外的黑夜,招呼了範璧過來搭把手。孟忍冬不解最後一句是什麼意思,隻聽語調,淒涼無奈的很。宴席既散,大臣們神情各異,互相道彆。趙豫帶著孟暉夫婦先行出宮,江清月與江思邈跟嚴家姐弟同行,去彆處過仲秋。趙嘉栩跟孟忍冬遠遠朝呂梁告辭,並行離開了。梁妃一襲華服素淨,氣質如蘭,遙看孟忍冬的背影,可惜道,“你幼時便嚷著要找的姑娘,怎得讓彆人捷足先登了呢。”呂梁收回視線,垂眸彎唇,沒有說話,隻扶著梁妃往禦花園去了。今日是仲秋,他們母子二人還是依照往年的習慣,尋一處安靜之地賞月去了。隻是,今年頭頂上那輪仲秋月,不那麼圓。宮門外,白憫牽著馬站在一棵楊柳樹下,目光炯炯。阿冷腰環佩劍,閉目躺在柳樹的某根樹乾上,估計是呂梁放了他假。遠遠的,二鳳笑著衝白憫招手。孟忍冬聽二鳳說,今日他們三個約好要互相切磋武功。趙嘉栩笑著牽過馬,扶孟忍冬上馬,自己一躍而上,勒緊韁繩,將孟忍冬圈在懷著,低頭吻了吻她冰涼的耳垂。孟忍冬藏著笑意,摸出兩顆不知道什麼口味的糖果,一顆塞到自己嘴裡,一顆塞到趙嘉栩口中。她口中的那個剛好是桃子味的。馬兒一路向南,避開熱鬨的仲秋夜市,到達昌德城門處,守門的將士見來人是尚書令家的公子,立刻放行。出了南城門,馬兒沿官道疾馳,糖果在口中化完的時候,馬兒拐進深山,沿山道向上疾馳。山道儘頭,是一方氣勢萬千的瀑布,明月清暉之下,波光粼粼,水花撞擊石壁的聲音在深山之間錚錚回響。瀑布之下便是深譚,巨大的水頭傾瀉而下,砸在深黑的潭水中,泛起巨大的白色泡沫。天下水路相通,這無名瀑布正是大薊南北貫穿的離江分支。百年前,離江北方逢三月便受冰淩洪水災害,南方則更易在七月、九月汛期來臨時麵臨水患,沿江城鎮死傷無數。後來在大薊治水英才曹運建議下,大薊先祖破除萬難,拓寬主河道,開渠修建旁支,才將這一問題逐一解決。現下這瀑布尚未逢汛期,水流隻有一丈寬,待來年北方雪山消融,離江水量增多,瀑布將鋪滿整個山崖,潭水便會回升。趙嘉栩勒馬而下,將孟忍冬抱下來,憐愛的揉了揉她淩亂的發。孟忍冬腳一觸地,就迫不及待道,“你今夜跟呂梁這場戲怎麼沒跟我說呢。”“這不是戲。”趙嘉栩將馬兒拴在就近一棵古樹邊上,道,“我們的計劃在範璧挑開麵具的那一刻就結束了。”事實真相是,範家為了防止呂梁發起仲秋宴,便將呂梁軟禁在範家彆院的地牢裡。趙嘉栩在他失蹤後三天,盤查了範家名下所有隱性的、非隱性的住所,終於在城西一座不起眼的廢棄舊宅的地下室找到了呂梁。那時他毫無無傷。趙嘉栩原本可以輕易救走他,隻是他們遠不知道範家要做什麼,便來了一場將計就計。二鳳擅輕功,又麵生,輕而易舉潛進梁妃殿中,告知呂梁失蹤之事。梁妃遵循趙嘉栩意見,聯合太醫院心腹褚正,在十皇子飯菜中動了手腳,造成他臆症的假象,黃禦醫雖是首席,醫術遠不如小一輩的褚正,褚正生於民間,腦子靈光,路子又野。黃禦醫久查不出十皇子病因,又好麵子,不想明麵上問人。褚正深諳其脾性,便假意與旁人聊天,說自己曾見過類似病人,大多生於七月間,特愛招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必須行一場法事,否則隻有一命嗚呼的下場。十皇子剛好便是七月間生的。黃禦醫果真攛掇範皇後行驅邪之事。驅邪的法師是範璧找來的,再交給孟暉進行統籌。仲秋宴開始前,一切都已安排完善。阿冷與白憫在範家舊宅輪流守了一十四天,以免中途換地。直到今日夜宴開始,白憫與阿冷才將呂梁救出,一路快馬加鞭,趕回宮中,按照白憫說的掉包了法師。本想著借此去到皇帝寢宮,梁妃再設計將皇上與皇後支回寢宮。隻是一切在範璧挑開麵具後戛然而止。呂梁到底是皇子,他在那一刻,一種身為皇長子的威嚴,促使他在困境中突出重圍,才如願彈劾了潘安。趙嘉栩平靜講完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兩人正好立於山道另一側延伸入潭的斷崖處,與那瀑布隔著三丈潭水相望。趙嘉栩長臂一伸,將孟忍冬輕輕擁入懷裡,“今日殿前交手,我才知道,世上變故萬千,並非事事如我所料。我害怕了。”他很害怕失去孟忍冬。孟忍冬嗅見他身上的淡淡酒香,很安心,“你也說了世上的變故萬千,又怎麼會事事都如你所料呢。”趙嘉栩“嗯”了一聲,大抵沒有聽懂。孟忍冬又解釋道,“變故是好事。範家不也在呂梁的逼問下自亂陣腳了,這下再也裝不了好人了。頂多算大家平局了。”趙嘉栩道,“朝堂之上,平局就是死局。”“死局嗎?”孟忍冬不太讚同。她離了趙嘉栩的懷抱,在他的注視下,攤開左手,兩枚玉質棋子靜靜躺在掌心之上,好像清冷月色下的一絲轉機。那是孟忍冬扶起皇上的時候,皇上塞給她的。而範皇後一生心善敦厚,敗也如此,成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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