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哥哥得罪了崔氏一族,是你在宮裡好不容易掙的臉麵,才脫離了牢獄之災。”柳淑妃如今是皇帝跟前最“識大體”、“博學廣識”的人,所以一改平日瑰麗明豔的妝容,淡掃蛾眉素麵端然,一頭烏發挽成規規整整的髻,要不是向來知道她是什麼人,徐真儀差點真以為她是畫裡走出的觀音。她輕抿了口茶,不疾不徐道:“但愚公移山,每天隻鏟方寸土,是看不到希望的。”徐真儀低眉順眼,上前行了一禮,“嬪妾懇請淑妃娘娘提點一二。”“我要你協理我操辦皇後後事,崔貴妃母家在前朝叱吒風雲,可遇到這節骨眼,是最容易挑她錯的,光是治她個不敬之罪,將為妃位,就得給我行禮。你若把這事辦好了,我一定會在皇上麵前,保你晉封。”徐真儀謙卑地再將腰往下壓,“能得淑妃娘娘信賴賞識,是嬪妾的福氣。”“很好。”淑妃滿意地點點頭,“你很聰明,怎麼做我想不需要我教你了吧?”徐真儀眼中的嘲諷被了無生息地隱藏。這事兒,做好了,大部分功勞算淑妃的,做不好,她可以撇得一乾二淨,反正不都是她徐真儀在執行嗎?這會兒給她戴高帽子,其實隻不過是想利用她來對付崔貴妃罷了。可她偏又巴巴地等著這個機會,因為沒有淑妃開這個口,她連成為崔貴妃對手的資格都沒有。她笑著退出淑妃的攬月宮。徐真儀,要想站住腳跟,你一定要爭氣。皇帝之所以對柳淑妃的建議很滿意,是因為她提出的改善都是顯示帝後情深,皇家排場的喪葬形式,這些儀式既新穎又能到皇帝心坎裡,雖說人不在了,但他對皇後的思念一直沒放下。這些改革需要大量的資金投入,徐真儀很快就發現,柳淑妃不敢開口去批銀子,也不願自己拿出來補貼,線放得太長發現收不回來,所以讓她接爛攤子。她算了一下,最起碼還要一萬兩。她就算把自己手頭上的都拿出去,都還差六千兩。她苦笑,如今自己娘家是靠不住了,難道真的要這樣坐以待斃嗎?“娘娘,這是三天後準備祭禮的,所有入宮人員名單,按照您的吩咐,提前進宮的人全報進去了。”宮女湄兒把名冊呈了上來。徐真儀翻了幾頁,疑惑地念了一句,“據我所知,崔貴妃安排時,即便減去做儀式的人,也沒有現在這麼多。”湄兒問:“會不會是要求官員攜帶一至二名家眷入宮,以示對皇後尊敬?”“不會,皇後生前喜歡清靜,皇上也不會允許這麼多人進宮來住。”“那這些都是什麼人呢?”這宮裡好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算盤,就連皇上,看似軟弱,但心裡一直跟大司馬較著勁。是誰安排了這些多出來的人進宮,她真說不好,而且很有可能得罪背後的正主。還真是個燙手山芋。“如果是雋國記錄在冊的人口,就一定能在萬民司查到來路。就算不能限製這些人入宮,我也要清楚三天後入宮的是些什麼人。”徐真儀語氣平緩而堅定。“娘娘打算去萬民司查?”湄兒覺得她身在宮中,行為多有限製。“你快幫我準備筆墨,我要修書一封給哥哥,他曾在萬民司任編製官,想要查出名冊上所有人的記錄不會太難。信你親自送出去,叫他務必要快。”湄兒鄭重點頭,“是!”宮門前掛起了白色的燈籠,漫長而陳舊的雋巷,兩邊陽光照不到的縫隙裡,晦暗的青苔滋長,散發出潮濕之地獨有的惡臭。宮中削減了一大批人陪葬,連入宮必經之處雋巷都鮮有人語,比往日更加寧靜陰森。顧洺的黑緞瑞鱗靴踩在花崗岩上,剛下過雨的雋巷留下一串不太清晰的腳印。錦書埋著頭,順著他的腳印一步步跟在身後,好像這樣就能獲得些許安全感。“咚”地一聲,她撞在顧洺的後背上。他長眸微眯,轉過頭像看傻子一樣,“你今年幾歲了,走路會嗎?”錦書動了動唇瓣,本想反駁,可一想到反正馬上就不用見到他了,忍忍吧。以後,我們就沒有交集了……最後一次吵架,我讓著你。她頓時覺得自己簡直偉大得不得了,可是,他的背影,怎麼突然想多看幾眼。“據說,雋巷的四周都埋進了結界符,在宮裡去世的人,如果沒有被批準超度,死後的靈魂也出不了雋巷,永遠隻能在宮裡遊蕩。”顧洺邊說,邊放慢了腳步,讓她能夠走到自己身邊。錦書打了個寒顫,“那宮裡,豈不是陰氣很重?”顧洺不以為然地點點頭,悠然道:“所以我讓你辦完自己的事就回府。”錦書表情抽搐了下,乾笑道:“這麼說你讓我答應你這件事,還是為了我好?”顧洺停下,猝不及防地在她額頭上敲了一記。這一次的力道,竟然比以前都輕了。“你這鯉魚精,靠著編故事還想在宮裡活幾天?本大人悶,才不殺你,皇上跟前多的是變著法兒逗開心的人,他才不會被你吸引。”“等等,”錦書聽得雲裡霧裡,“你說你悶,可是你府裡也有這麼多姬妾,她們不給你解悶嗎?我可不可以理解為,你拿我給你解悶,理解為你舍不得殺我?”顧洺嘴角抿成一條線,似無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你畢生的智慧都用來想這件事了?”錦書吐了吐舌頭,比了個把自己嘴巴縫上的動作。可是沒過一會兒,她又忍不住說:“你不會真的——就這麼赤條條地進宮吧?”“怎麼,擔心我?”顧洺微不可察地一笑。“我才……不會擔心權勢滔天、鬼見愁的大司馬您,這世上還有誰敢對您怎麼樣?”“怎麼聽著像是不好的評價,敢這麼說話,是做好了以後不和我見麵的準備嗎?”顧洺一雙漆黑剔透的眼眸,威脅地斜了過去。錦書聽了,撲哧一笑,恬靜的臉像是浸潤了雨露的白雛菊,“你總是故意凶巴巴的,但我現在不怕你,我覺得其實你也活得挺累的。是不是為自己活我不知道,總之,你和宮裡那些表裡不一的人都不一樣。你是內心就算有十分壞,表麵也不會裝三分好。”今天是顧洺對一個人容忍程度到極限的一天,這小丫頭片子就是仗著在宮裡,不是他的地盤上他拿她沒辦法,才敢大放厥詞,說出來沒一句是誇他的話。雋巷這會兒本就沒人,他任由錦書還一股地走在前麵,一把提住她身後的衣領。錦書受到驚嚇,大叫一聲,看到顧洺那張凶神惡煞的臉。“阿鯉,我勸你想想以後,也不要現在惹毛我。”睦春宮裡一片死氣沉沉,雯妃因在皇後仙逝前一天還一同看戲,討論茶道,恍若隔世般的變故讓她受了驚嚇,身子本來就不好,如今更是照應不了事。汀雨和小查子二人,已經換上了白色的喪服,他們已經沒有初時聽聞自己要陪葬時的悲慟,沉靜的臉上已看不到淚水,雖然身體因為懼怕而瑟瑟發抖。“小查子,你說人真的有來生嗎?”汀雨眸光空洞。“即便有,我們也要在地底下,給皇後娘娘做奴,直到她去投胎。”小查子木然地坐在地板上,仰望著頭頂四四方方的天空,對自己這一生甚是茫然,連結束也是稀裡糊塗的。“來生,我不想再做奴婢了,做娘娘們懷裡的阿貓阿狗,也好過這種輕賤的生活。”“不知道到地底下,能不能見到小主,她走了快兩個月了。前幾天讓你偷偷給小主燒的紙錢,你燒了嗎?”“嗯。我哪敢忘,這一世小主待我們不薄,從來不拿我們當下人看待,如今我們即將赴死,這世上唯一會惦念小主的人也沒了。決不能她在那邊受欺負了,沒錢使喚。這也是我們活著能為小主做的最後一件事了。”想到錦書,小查子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淚。連句告彆都沒有,連人去哪兒了也不知道。徐真儀帶著湄兒,見屋子的門開著,就走了進去。“徐昭儀?”汀雨怔愣地喊了一聲,小查子回過頭來,也奇怪地看著這個已經日漸得寵,與此地格格不入的人。徐真儀將兩個錦囊放在桌上,語氣惋惜:“明日你們就要去了,我有心想救你們,卻終跨不過祖宗定下的規矩,半點容不得見縫插針。但你們小主曾幫過我,我銘記於心。這兩個錦囊裡麵我塞了經文,明天你們帶在身上,早……早登極樂也是好的。”汀雨聲音哽咽,拿起錦囊後,泣不成聲。小查子眼中灰敗無光,深深地對徐真儀鞠了一躬,“奴才和汀雨謝徐昭儀大恩。”“嗚嗚嗚,小主……你這麼好的心,怎麼就去了呢……”汀雨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翻滾的悲傷,痛苦得跪倒在地上,頭埋在膝蓋前,視線被淚水模糊。“汀雨!小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