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繼之和林未然都難得有閒情逸致,圍著山頭幾乎走了一圈兒。兩人聞花聽鳥,仿若最尋常的小夫婦,舉案齊眉的樣子。下山的時候,已近天黑。每年廟會,按慣例,除去白天去廟裡求簽的熱鬨,晚上還會有成群結隊的少女一起放河燈。周繼之與林未然吃飯的地方臨河而立,方才用餐完畢,便聽得樓下一陣喧鬨,女子之間的互相調笑和嬉戲。林未然憑欄倚著看熱鬨,周繼之看她。良久,久到周繼之都要以為這就是荒蕪的時間儘頭了,他才聽見前方人說話,嗓音輕輕,聽不出悲喜——“如果我不開口問,一直不問,永遠不問,你是不是打算瞞我一輩子?”周繼之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快速崩塌,是這些天他和她努力營造的假象。她明明,在醒過來的時候聽見那護士說了“孩子”,卻故作不聞。他明明知道她聽見了,卻充愣裝傻。兩個人沉浸在彼此製造的假象當中,甚至沒有酒這種調劑,卻都是醉生夢死的狀態。周繼之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樣一天。從未想過,這世上原來還有那麼些事情,是他不敢麵對的。因為知道有些事情一旦觸碰,再也回不了當初。所以能夠假,也很好。須臾,他看見女子的肩膀迅速抖動。他伸手將她的身子翻轉過來,林未然卻順勢撲進周繼之懷裡,終於嚎啕大哭。她反反複複控訴,卻終歸隻有那麼幾個字:“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如果她事先知道自己懷有身孕,她斷然不會做那些傻事。可現在的事實是,她親手將與她血脈相連的人再度扼殺,像當初促成周繼之毀了林家一樣。呆在這個男人身邊是要付出代價的,林未然並非沒想過。隻她萬萬沒想到,代價會是這樣的龐大。錐心刺骨,不過如此了。樓下依然熙熙攘攘。周繼之抱著懷裡的人,微動了幾下唇角,最終隻道:“放河燈吧。”兩人找了處偏離人群很遠的地方,在河的中下遊。期間周繼之離開了一下,對開車的人吩咐了什麼,便見那人一愣,隨後才唯唯諾諾的跑開了。很小很小的一盞微光,林未然端在手裡,眼圈還是紅的,但情緒已經不若方才的激動。她將燈順著水流的方向劃,不一會兒,明明滅滅的光點便漸漸遠了。周繼之也端著一盞燈靠近她身邊,無端問:“放河燈許的願真能實現?”林未然勉強地點頭,“也許吧。”周繼之難得不依不饒,“那你許了什麼願?”林未然愕住,沉默多時。見她不知如何作答,周繼之忽然笑。那笑容在明亮的星夜下閃了林未然的眼。他似是解圍般地伸手,揉了揉林未然的腦袋,唇角上揚:“這麼看,其實,你也就一孩子啊,林未然。”後來的細節林未然記得特彆清楚,甚至連那麼些些的小溫度都記憶尤深。她記得,周繼之說她就是一孩子,然後突兀地擁抱了她,附在她耳邊輕聲細語——“我覺得自己像一個病入膏肓的人了,然然。因為無藥可救,總想要拉些什麼人一起下水。每次看見你的笑容,會覺得幸福,卻又發了瘋地想去摧毀。我知道你的每個願望,可我都不能說些連自己都沒有把握的大話。我不能信誓旦旦坦然自若地對你說,我可以陪你實現。我唯一能儘力做到的,是今天答應過你的那些話。“嗯,周繼之再也不會欺負林未然。”她聽見他陳詞說,“所以,我放了你。”話一畢,林未然感覺抱住自己的手突然鬆開去。興許是夜晚的關係,失去那懷抱,她覺得冷。後來,周繼之真的離開了。他放開林未然,從容起身,拍了拍煙塵。不知是衣角真的有灰,還是隻下意識一個動作,似要拍去不該有的牽掛。男子轉身的時候,恰巧有許多盞河燈自上而下慢慢飄來,壯觀得緊,可他無心欣賞。反觀林未然,依然維持著最初的姿勢,一動不動地抱著膝,盯著成群結隊的亮光不轉眼。愛情在最初的時候欺騙了她,讓她以為這世界全是香檳和蜜糖,即使有烈酒和砒霜,也隻是暫時性的。可原來,砒霜就是砒霜,合著蜜糖,那也是致命的玩意。夏子玉曾讚她孤勇,她便也以為自己的孤勇可將一座城守好。然而愛情這個誘餌,總一次次將人哄出城,去接受槍林彈雨,永不超生。林未然沒能免俗。她也成為了被哄騙的人之一。她明明是想要周繼之說出這句話的,明明是想要他放過她,彆再往傷口上添油加醋撒鹽。可當對方真的放手,她卻覺得空。甚至當周繼之轉身離開時,她以為眼裡早就流乾的水,她眼底壯麗的火影,都在瞬間崩開。沒多久,林未然感覺自己被擁進一個懷抱。不同於周繼之的,是溫柔的。那個懷抱有淡淡煙草香,林未然熟悉,是夏子玉的味道。女孩抬頭,麵前那張輪廓越發英俊,尤其在燈火的掩映下特彆耀眼。耀眼得林未然都恨不得想,怎麼她喜歡的不是夏子玉呢?事實上,她也開口問了,精神有些恍惚的模樣。她說:“夏子玉,一個如果多貴?我買。”語畢,無聲的水漬侵蝕男子的外套。眼淚,曾經被林未然認為最是懦弱無用的東西。到末尾,竟隻有這無用的眼淚陪伴她。出發前,周繼之便派人找了夏子玉。夏子玉也猜到大概來意。如果周繼之放手,林未然無家可歸無處可去,唯一能照顧她的,隻能是他。在那刻,夏子玉突然莫名想笑。終於,到最後,林未然的避風港也隻會是他吧?像多年前的很多個夜晚。隻是,林未然如今的身份,若被帶回夏家必定遭到強烈反對。夏子玉不想在這個當頭與家裡過多糾纏,便將她帶回了自己的一座小彆院。彆院除了定時定日的打掃,大多時候是沒人的,隻有他偶爾心情不好或者想要安靜時才會來。可夏子玉和林未然相處多日,腦子裡總反複響起兩個字:變了。變得沒有朝氣,充滿了無力感,不再是從前那個巧言令色的女孩子。儘管她也照常說話,卻少了刺。曾幾何時,夏子玉希望林未然變成今天這樣子。因為這樣的她不具備攻擊性,比較好接近,比較……讓他有種能將她占為己有的把握。可當林未然真的變成了他所期待的模樣,夏子玉倒不確定了。她改變了,卻不是為他而變。這些日子,夏子玉亦從不越矩。他隻每天會來上幾次,仿若日常三餐那樣自然和習慣。但他心中隱隱憋著點什麼,偶爾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個所以然,直到周繼之與蘇裡的婚訊在整座城市鬨得沸沸揚揚,各大報刊爭相報道,各家各戶奔走相告。接到請帖的時候,夏子玉正在同林未然下圍棋。下邊人將那抹紅色遞上,他清楚地看見林未然落子的手指不可抑製地抖了抖。夏子玉很想裝作若無其事,很想給她時間和空間,很想要幫她療傷……可隻要身在這座城,周繼之便是無所不在的影子,乾擾著所有人的生活,無論一舉一動。下人送完喜帖很自動地退下,林未然的動作才恢複。她將棋子朝正中一放,形成包圍住夏子玉的局勢。女孩抬頭,扯出笑容,正要收回的手卻被男子在半空中握個正著。後來的夏子玉無比感慨,他沒想過自己會那樣強硬地握了林未然的手,以一個男人該有的征服姿態,無論對方怎麼掙脫都無濟於事。他記得自己突然激動無比,他記得自己言辭灼灼,他甚至記得女子的一言一行甚至小細節。他說:“然然,當初你選擇去到周繼之身邊,我就在心裡對自己講:最好你永遠呆在他身邊,永遠不要清醒,永遠彆回來。如果有天你清醒了,離開了,回來了……我,絕不允許自己再放開你。”他連名帶姓叫她,“林未然,我有沒有同你提起,這麼多年來,其實我心裡的那座城,裝的一直都是你。”夏子玉急著將多年的秘密傾吐,像個愣頭青,看得林未然不忍心。其實,林未然清楚的。她也有秘密沒告訴夏子玉。那就是綻言死的那天,她在現場。適逢學校放假,她簡單收拾了行李,偷偷來了英國想找夏子玉給他驚喜,不料卻看見那場爭吵。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淪為彆人爭吵的矛頭,可無論她再不願意,事實卻按照這樣的軌跡發展了下去。綻言的死,給了林未然極大衝擊。在舊式女子的思想裡,很少有人能為一個男人做到如斯。正如夏子玉一而再三提起的那個詞:孤勇。他說林未然身上有種特質和綻言特彆像。夏子玉不知道的是,正因了綻言,她才在今後的日子裡,學會了那份孤勇,為周繼之不顧一切,雖然一敗塗地。夏子玉對她的感情,這麼些年,他不說,她便裝不知情,將彼此定在該有的位置,不受牽絆。所以從某些方麵來看,林未然和周繼之一樣自私。她利用了夏子玉的感情,猜透了他的心思,卻從不戳破……她篤定,唯有不戳迫,這個人或許會終生將她守候。直到被辜負、被放棄的今日,她方才明白,愛而不得是怎樣的酷刑。她不願重要的人再受酷刑,於是她莞爾,道——“那就完成約定。娶我,夏子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