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響的時候,離桑心底唯一的疑問便是:到底安小笙有沒有喜歡過她?這個問題困擾著她,到最後也沒問出口。實際上,離桑應該感到慶幸。因為就算直到最後,安小笙也沒能弄清楚,他對她的感情究竟屬於什麼範疇。若她問出了口,結果不過是又傷一次心。若這樣,興許離桑會自己都回同情自己,怎麼愛上的,是這樣一個不解風情的男人?若下輩子,有下輩子的話,她必定不要再遇見安小笙,永遠不要。算了,離桑又一想。畢竟不遇見他,那些喜怒哀樂,也許終生都體會不到。所謂劫難,就是命中注定的劫,並且永遠過不去的難。至於安小笙的想法……並不像口頭向大眾宣布的那樣,單純地把離桑當親人。普通朋友肯定不止,兄妹又太過牽強,曖昧男女又相隔太遠……他從未將對離桑的感情規劃到一個正確的範圍。他曾死命的認定離桑是妹妹,偶爾又發現不是那樣,比如某一瞬間的砰然心跳,看見她因為自己的幾句話興奮得樂不開支,那天安小笙的心情就會莫名好,可他從不曾考慮自己對離桑是否有喜歡的成分。唯一肯定的是,如若那感情不算喜歡,那麼也必定意義非凡。有沒有那樣一個女子,她沒能給你最初的溫暖,不是她不願意,隻是來不及。有沒有那樣一個女子,她沒能將世間所有美好呈現在你麵前,卻比任何人都從一而終的守候過你的落魄。有沒有那樣一個女子,她不會念許多許多的字,卻唯獨記得你的名字。它的聲調該上揚還是下降,平舌還是卷舌,筆畫共有多少,該如何寫下筆,又將如何收尾才比較完美。……離桑之於安小笙,大概就是這麼一個女子。離桑聽過太多關於青梅竹馬的書哼過種種類類的曲兒,由始至終地相信著愛一個人,就是全身心投入,不計較回報。可現實告訴她,並非所有的灰姑娘都能套上合腳的水晶鞋被王子拯救,帶走,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就像並不是所有的巫婆最終都會被消滅掉。不是屬於你的幸福,再如何強求也沒有,哪怕你倭地成灰。安家。落雪床邊。安小笙終於肯伸手接過那隻冰涼的銀色鐲子,並一點點擦拭乾淨上邊的腥跡。等他再度回身,對一眾人笑得若往常爽朗。落雪笑容明亮。周繼之拍拍他的肩膀,他搖搖頭,慣然無所謂的口吻:“沒事。”沒幾天,洋行有人兌換銀票,下邊的簽名是安小笙。因為人不熟,洋行的老板吩咐嚇人知會了安小笙。接到消息趕來,看見正焦急等待兌換現錢的人,安小笙眼底的失落明顯。他曾經給過離桑銀票。他以為,他還以為……來者是離桑的母親,叫嚷著洋行的人手腳麻利點,回頭看見背後的安小笙,氣不打一處來,張嘴就開始罵——“那賠錢丫頭怎麼就攤上了你!大家說說,啊?這麼些年成天跟著你後邊轉悠東奔西跑的,到最後你能耐了,她一點兒沒落著好,你給她一點錢她還藏著捏著以為我不知道呢?你這混賬東西怎麼這麼會耽擱人啊?還擺一個花瓶在家裡整天溫香軟玉,我、我,我說著說著就想給你一巴掌!”離桑母親是性子潑辣的人,說動手,也就真的動了手。安小笙不避,在膛目結舌的人群中不動如山。離母打完也覺得膽子實在太大,這安小笙可不是當初那小混混兒了,哪裡是容得她想打就打得。隻是他又沒躲,應該沒事吧?想想覺得不妥,離母轉身從洋行兌換現金得人手上搶過那一遝紙,氣勢仍然衝天:“不換了不換了!遇見你做和喪門星,我出門真是沒燒高香!”轉身走人。安小笙卻在離母身後默默笑了。桑桑,原來那個女人,多多少少,她還是在意你的。有人從外邊跑進來說了什麼,安小笙原先的溫柔神情在一瞬間淩厲起來,字裡行間也滿是戾氣:“按計劃行事。”暗夜,安小笙從周繼之書房裡出來,正好遇見林未然。他將手裡的槍迅速往腰背後藏了藏,貌似尊敬地打了聲招呼後,要與之擦肩而過。林未然逮住欲從她身邊走過的安小笙的胳膊,緊緊的,那力道連自己也沒有控製住:“他太過分了,我知道。可小笙,他是我爸。”很難有事情能瞞過聰慧的林未然,安小笙不詫異,可此刻的他絕對沒有心情去聽一番動之以情苦口婆心的話。不理會林未然,他抽胳膊要往外走,林未然卻綁著男人胳膊不撒手。再不想繼續這樣的耐力戰,安小笙回過頭,盯著林未然語氣不善:“那你有沒有想過,你,是離桑這輩子唯一的朋友?”林未然似乎被戳中了死穴,上頜的牙齒將下唇咬得死緊。她不敢開口,怕一說話,連她都會忍不住說出讚同的話來。兩人爭執期間,周繼之從書房裡出來,一手從背後將林未然撈進懷裡:“你阻止不了他。就算今天成功了,明天、後天、萬後天?”聽見身後男子說的話,林未然抓著安小笙的手指依然沒有絲毫鬆懈,急得滿臉通紅。安小笙那句“你是離桑唯一的朋友”給了林未然很大的衝擊力。他們隻看見了她維護林施與的一麵,這難道不是人之常情?父女間再大的深仇怨恨,可到關鍵時刻,哪能說置身事外就能置身事外。她也想替離桑報仇。她想將罪魁禍首千刀萬剮死不足惜。可這她需要千刀萬剮的人,不是彆人,不是路人甲。她得有多狠心,才能眼睜睜看著親生父親,這世上唯一的血緣,慘死?林未然知道,安小笙的計劃已經不是一天兩天,單看他三天兩頭往這裡跑,就知道做足了一切準備,今晚就是行動的時候,兩方正式火拚起來,就算林施與沒受傷沒發生任何意外……可安小笙呢?他能不能全身而退?他肯不肯全身而退?林未然再不想看見身邊任何人消失不見。可是,安小笙真的動了怒,終於奮力甩開了女子的手。林未然掙脫掉周繼之的懷抱,上前再次扣著對方:“一命!就一條命!”安小笙不知所以,回頭,林未然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嚅動幾下嘴唇最終才又開口:“我知道他的私章和各商鋪地契放在哪裡……就放過他一命。什麼都可以給你們,隻要彆傷害他。”除了二者取一,林未然想不到更好的方法來平息這場以血為代價的爭鬥了。就算從今往後,她在世人眼裡,就是真正的白眼狼兒了,亦不足惜。最近林家的商鋪挨著挨著關門易主。這件事鬨得沸沸揚揚,外界紛紛猜測林施與徹底遭了道,可誰也沒有想到,給他設道的,居然是他的獨身女。夜已經深,林未然坐在鏡子麵前擺弄首飾,不多時,鏡子裡多了另一個身影。周繼之走近她,俯下頭嗅女生頭頂的發香,看她回過頭來指著耳旁的蝴蝶耳環問:“好看嗎?”刻意笑笑地,好似沒聽見外邊的傳聞。不知何故,周繼之突然有些接受不了她的笑容。但那不適感隻是刹那,隨即點點頭:“挺好看的。”突然,林未然的偽裝維持不住了。或許是她認為,在周繼之麵前是不需要偽裝的,自嘲道:“不出三日,林家倒閉的消息將傳遍四方,為坊間眾人津津樂道了吧。”周繼之緘默,拿過梳子幫林未然理順她背後有些雜亂的發絲。沒得到回答,林未然卻自顧自說,似乎想發泄。如果再沒有一個突破口,她怕自己就此瘋掉,做出更多的想象不到的事情出來。“我究竟是什麼人?”她疑惑:“親手將唯一的家人推向絕路……即便初衷是為了他。可我明明清楚,他的江山對他來說,是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終於,周繼之拍著林未然的背,像安撫小孩一樣輕敲,凝著鏡子裡的她細細說了話:“可是這樣的江山,害了太多無辜的人。”林未然不再逞強,回過身,撲進周繼之懷抱,牢牢困住男子的腰,有濕潤感慢慢浸濕對方胸口的衣料。“周繼之,我會下地獄的。”她篤定說:“我有預感,我真的有預感。”那是周繼之第一次在林未然身上窺探到毫無防備的脆弱。明明年齡還那樣小,背負的東西卻已經沉重得她快要透不過氣。親情、友情,或者還有些什麼情糾葛在一起……它們同心協力,將林未然束縛在一個又一個的泥潭裡,陷下去,似乎永不要她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