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灘江邊的風很大,尤其冬天。林未然裹了裹外套,任由發絲被無端吹亂,腦子裡突然想起夏子玉方才說的話。林施與如今應對不暇,她此時離開,真的太不孝……正沉思,感覺到手腕被人拉住,林未然回身,便見一張硬朗輪廓在眼底閃現。唯一不完美的,是那人右臉處還殘留著她惡作劇後留下的奶油。是了,他怎會被她的小伎倆騙過,認為她真的回家了?不敢相信他就這樣留著奶油不顧眾人眼光地追來,周繼之卻不給她消化驚訝的時間,抬手指了指甜膩的臉頰。林未然意會,嗤笑一聲,旋即伸手幫他抹。周繼之條件反射將她的手隔開,“用手擦?哪兒那麼容易。”男子灼熱的視線盯著女孩,似乎要將她看穿。林未然揣測到他的言下之意,打量了下周圍稀稀拉拉的行人,羞得耳根子漲紅,下意識瞪眼:“你要點臉!”達到效果,周繼之挑眉,動作迅速地從林未然的隨身提包裡掏出一塊蠶絲手絹,並拉著她的手去擦拭自己的臉,揚起又一抹笑——“你以為我指什麼?你倒說說看,我有多不要臉?”他刻意引導林未然想歪,樂於看她惱羞成怒的樣子,也任她毫無形象地撲過來,發泄似地在肩膀處啃咬,“混蛋!”被罵混蛋周繼之還莫名其妙開心,眼角眉梢都堆滿笑意,眼底盛著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寵溺。是的,連他自己也不知情的,寵溺。翌日,小年夜。基本屬於周繼之名下的商鋪和賭坊都關了門。安小笙吩咐完管賬務的給底下的弟兄分發津貼,隨即拉著離桑去了那家新開的酒樓。酒樓名字一聽不像是吃飯的地方,倒像名勝參觀的地方,很古意,叫舊時遊上苑,想那老板也許是個文家。家家戶戶亮起了燈,若站在高處縱觀,這場景在寒冷的冬日倒彆有一番溫暖。四人團年,倒沒有多點奢侈食物,滿桌子的家常菜。離桑與林未然是不喝酒的,隻有周繼之與安小笙連連碰杯,期間討論的話題偶爾會牽扯到生意上的事。酒是上好蜜釀,入口不澀,但喝多了畢竟傷身。安小笙喝酒很猛,一飲就是小半杯,離桑好幾次都想要開口勸他少喝,卻又怕對方會覺得她故意掃興,無奈至極,林未然則招來小廝,要他盛些熱米飯上桌。這天氣,熱騰騰的東西一上桌,很容易冷掉。林未然就著碗裡還未用過的湯瓢,將送上來的米飯舀了一勺至周繼之的酒杯。男子不解,她片頭笑,端起酒杯象征性地揚了下:“熱的米酒暖胃。”周繼之低下頭,就著林未然手裡的酒杯喝了小口,心房突地一暖,有什麼堅硬的東西在瞬間瓦解。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不過如此。見狀,安小笙當機立斷地一掌拍在離桑的肩膀,嘖嘖感歎,“看見沒?賢妻典範。離桑桑,妳得學著點兒,以後保管誰娶連你都一輩子對你死心塌地!”聞言,離桑懊惱地將男子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推開。那麼你呢?安小笙?如果我蕙質蘭心,你願意娶我麼?那個問題幾乎要出口,最終忍了下來。林未然夾了一筷子菜去沉默的女生碗裡,對離桑笑得溫婉,隨即朝著安小笙的方向說話:“我們桑桑多的是人喜歡。”幾乎是下意識地,安小笙道:“彆人又不瞎。”一臉理所當然。此言一出,離桑隨即狠狠地踩上安小笙的腳,看他原本玩味的表情在瞬間轉換成齜牙咧嘴——“我瞎,我瞎!行不行?”周繼之抱臂旁觀,眼見一場戰火即將蔓延,林未然趕緊喚住其中一個當事人:“桑桑,我有禮物要送你。”語畢,便見離桑瞳孔一亮,“真巧!我也有東西想送你來著。”二人相視一笑。林未然拉開身後的置物櫃,從裡麵拿出一個精美的首飾盒,木頭材質,深紅,有歲月的味道。打開,是隻手鐲,泛著銀光,雕刻的花紋蜿蜒整個圓圈的三分之一,儘頭有朵薔薇,渾然天成。離桑原本興奮的小臉在看見鐲子的刹那暗淡了。她將剛剛還捏在手裡的東西往身後藏了藏,林未然卻注意到她的這些小動作,大概猜到幾分,便主動將離桑的手拉出來,惹得對方麵露緊張。女生手心裡躺著的是一個荷包,算不上巧奪天工,但上頭的兩朵並蒂蓮也稱得上栩栩如生。林未然一看便喜歡,拿在手裡對離桑歎:“好漂亮!”聽見這三個字,離桑才放心似地呼出一口氣。其實,當她看見那隻鐲子的時候,根本不用去猜測它的價格,光那精雕細琢的首飾盒就已經知道價格不菲,所以她怕自己花了許多時間的手工禮物送不出手。還好,她是喜歡的。離桑吃完飯便趕著要回家,不管同母親的關係再糟糕,這普天同慶的日子,身邊有家人陪伴始終感覺不同。接著安小笙也告彆了周繼之。林未然問他去哪裡,他眉一挑,“找傾城去。”林未然突然慶幸。“還好桑桑先離開了,否則又是一場鬨劇。”她摩挲著荷包上麵的並蒂蓮感慨萬分。而後,福特車勻速行駛,林未然靠在周繼之肩頭,感覺他在狹小的空間裡細密呼吸,氣息帶點淡酒的香,聽滿城的煙花炮竹爆得劈裡啪啦,從未有過的安心。幾乎她就要在這靜謐裡睡去,幾乎她想要永生不醒……司機回過頭來很恭敬地回,“到了。”林未然半夢半醒地跟著周繼之下車,發現竟不是周宅。映入眼簾的,是徐家彙的尖塔頂,在霓虹閃爍下熠熠生輝。河水伴著燈光倒影徐徐流淌,風越來越大。周繼之出聲詢問,語調是從未有過的軟:“冷麼?”林未然伸出食指比,“一點點。”略帶狡黠。周繼之便解了大衣扣子,大剌剌地敞開外衣,意在要林未然過去。雖然兩人已如此親密,大庭廣眾下林未然還是沒能放開手腳。她紅了臉,下意識搖頭。見狀,周繼之輕笑,姿勢依然沒有絲毫的改變:“怕什麼?”他胸有成竹說:“反正天黑了。”林未然剛想辯駁,有路燈呢!可隨著周繼之聲音的起落,周圍片區所有的燈在瞬間熄滅。不遠處,留聲機的滋滋旋轉聲參雜著古曲由遠及近地流瀉。女孩站在離周繼之五步之遙的地方,聽河邊散步的年輕男女不斷發出各種疑問,眼裡的瞳光卻隻有前方的那個男人。他對她微敞開懷抱,頭微偏,笑得溫柔。過了不知多久,周繼之才在黑暗中看見那個身影朝自己幾大步狂奔來。很快,一股力道緊緊箍住他的腰。像極那個夜晚,她為了逞強,去吻他的力道,甚至更緊密。林未然緊抱著眼前的人,不敢鬆懈,直到頭頂上方的周繼之說話:“還有禮物送給你。”女孩抬頭,梨渦深深、表情天真:“還有?”話落,她耳朵一涼,感覺耳垂多出一隻耳環。耳環用手摸不出具體形狀,等回家照鏡子才發現,是蝴蝶,破繭欲飛的模樣。是時,沒做過這些事的周繼之也略有些不自在了。他直起身,圈著女子的腰,看她眼睛似乎要出水,忽然又自在了。一男一女,在黑暗中擁抱,用一刻寂靜換整個城市的熱鬨。林未然原本的顧慮卻越加越深。她想起夏子玉那些話,開始害怕。怕周繼之將她寵上天,她往後便再也無法適應地麵的生活了。但她已無力回頭。記憶中,那原本是個喜氣溫馨的年。誰想沒幾日,離桑衝到周宅。她到的時候,林未然正在同吳娘學做醬醋魚,周繼之喜歡的菜色。周公子很大男子主義地倚在客廳沙發上等待驗收成果,男子外套掛在進門的地方,屋裡有暖爐,他隻著了件很薄的毛衣,許久不見的隨性。聽見敲門聲,林未然恰好要去客廳拿東西。她攔了吳娘,順道去開門。離桑一見她,眼睛倏地紅了。那個年代,女子到了十七八歲確實已到待嫁年齡,所以離家人幫著說媒算不了什麼大事。隻沒想,離桑的母親會在本該合家團圓的日子,將離桑連哄帶騙地拐到對方家裡去。那家人姓唐,林未然曾經因為林施與的原因接觸過。老的不是好東西,小的智商也宛如癡兒,除了比一般人家多幾個臭錢,竟有母親將親生女兒往火坑裡推。離桑隻是眼睛紅,倒也倔強地忍著不哭。林未然將她送到客房先休息。隨後有些氣不過準備進臥室換衣服,想要同離桑母親談談。一直未開口的周繼之看出她的意圖,出言阻止:“保一次,保不了第二次,或者第三次第四次。彆人的家務事沒有我們插手的餘地,桑桑也的確到了該成家的年齡。”林未然回身,鎖住周繼之的眼,“那就由著她不管?”看她要發脾氣了,男子無可奈何地解釋:“當然得管,隻是換種方式。”最好的方式,便是離桑已經有了好歸宿,這樣才能永絕後患。林未然明了他的意思,卻還是皺了眉頭:“問題是,就算我們找的人再好再優秀,都不是她想要的。”周繼之撇唇,“那就找她最想要的。”擲地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