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未然一夜沒闔眼。窗簾很厚，她隻能在模模糊糊的瞳光看周繼之的睡顏。男人頭偏向另一邊，抿著唇，睡夢中都是不言苟笑的模樣。她就這樣反反複複打量，不敢相信自己某天會因為誰失去原則、甚至有違禮製。可她不後悔。天光微微亮時，小販開始叫賣，洪亮的吆喝聲從正街隱約傳來。林未然原本是清醒地麵朝周繼之，男子無意識側了下身，她便像個做壞事的小孩被抓了個正著，急忙轉過身背對他，一顆心砰砰亂跳。所幸，背後的響動隻一會兒，周繼之還沒徹底醒轉。換了個方向，林未然才又細細打量起房間裡的一切。整個臥室布局簡單，日常用品和家具都有。挨近角落的衣櫃旁，還有個麵積大、眼色深的盒子。遠看不知道是什麼，林未然心下好奇，悄悄披了周繼之的長衣起身下床。盒子應該是常用的，連合套都很乾淨。打開，居然是一把小提琴。這把琴與市麵慣見的朱紅色大相徑庭，周身全是白色烤漆，琴弦兩側有兩抹音符號的淡黃，這樣的白在暗色調房間裡尤其紮眼，林未然幾乎一下喜歡上。她蹲在衣櫃角，手指彈跳在琴身上，躍躍欲試，又怕吵醒還在睡夢中的人。最重要的，她不會。對於樂器，她最熟悉的便是鋼琴，其餘的都隻略知一二。蹲了沒一會兒，傷口作祟、腳也有些麻，林未然正打算起身，背後突然多出一隻手。那隻手的指節修長乾淨，正覆蓋住她的，順勢拎了盒子裡的小提琴，並將她一把摟起。摟抱的方式和力度讓林未然不用猜也知來者是誰。緊接著溫熱氣息灑在女孩頸側，她下意識瑟縮，聽得背後男子淺淺的輕笑。兩人站的位置靠近窗邊，他半掀了窗簾，窺到天色朦朧，日光初升。周宅的花園裡亦有臘梅，和林家一個品種，姿態傲然。周繼之俯頭，將堅硬的下巴抵著林未然瘦削的肩，隨便打量了幾眼外間景致，問：“沒覺得少點什麼？”林未然想偏頭，他卻將她困在陽台和懷抱之間，擺正好了拉小提琴的架勢。片刻，他試了試音，接著琴弦拉動。周繼之不知拉的什麼曲子，林未然不熟。隻記得起初是悠長緩慢，漸漸有些高亢，高亢完了又變細，一咯一咯地。林未然細聽，才發現這節奏有趣。一停幾劃間，竟像極鳥兒嘰嘰喳喳的聲音。與此同時，她背靠男子胸膛，感覺到兩人同步的呼吸頻率。之於女子，世上最幸福的事情，是被心尖上的人捧在他的心尖上。那一時，那一刻，林未然靜聽著那樣的歲月靜好，心底竟滑過一絲慶幸——終於。她終於走到與他並肩的位置。即便她是飛花，他是落霞，彼此隻能暫借火花。年末。小年夜前夕，依然在外灘的高級宴會廳。周繼之趁日子喜慶，接機拉攏生意夥伴。不同的是，這次他身旁名正言順站著的，是林未然。隆冬已至，女孩著米色的扁袖複古長裙、長度剛好遮住腳踝。一塊鏤空披肩，頭戴一頂溫暖的乳白色線質絨帽。她堂而皇之挽著周繼之的胳膊，微垂著頭，從宴廳門口走過鋪陳在腳下的柔軟地毯。參加過太多類似的場合，林未然本應遊刃有餘。奈何這次因為身邊陪著的人是周繼之，所有人的目光所至也都放在他和她身上……林未然禁不住微垂臉，盯著自己的腳尖移動。這是兩人首次雙雙攜手在大眾麵前露臉。一片帶狀閃光燈後，周繼之腳步忽然站定，隨即側身對著林未然的方向。林未然隻覺臉龐有被指尖劃過的細微觸感，她偏頭，便見周繼之仔細地將她耳邊落下的一絲發撇至耳後，整個動作沒有絲毫扭捏，仿佛他將自己視若金釵和步搖。仿佛他的溫柔、他的體貼、他的用心，都隻得她一人獨享。察覺到女孩逐漸爬上臉的嫣紅，男子更將頭附到她耳邊低語打趣：“平日某人不是天不怕地不怕、抖機靈拿第一麼，今兒怎麼了？”林未然的臉頓時埋更低。原本依附在他臂膀上的手使了力，硬是掐上皮肉才作罷。周繼之沒反抗，也不叫痛，反倒輕笑出聲。在場已經有很多人同周繼之打過交道，期間租界政治代表和翻譯官對他的記憶尤其深，以周繼之的手段，其中曲折迂回不用多提。兩人過來敬酒，林未然陪在周繼之身邊，看他言笑著將手裡高腳杯的液體一飲而儘。自上次舞廳一事後，林未然確定了，周繼之不喜歡她沾酒。可目前形式想來是躲不過的，林未然察覺到矛頭要對準自己了，趕緊先發製人衝周繼之說話，故意嬌嗔的口吻：“看你們喝得那麼高興，要不是酒精過敏，我也想嘗一口。”最好的相處模式便是我不說，你也懂。周繼之偏頭看她，嘴角帶笑：“那你先自己轉轉，找點飲料喝。”林未然順著周繼之的話下台，朝翻譯官和代表行了一個禮，踏著碎步離去。一路從正廳到花園，她的眼神抑製不住地四處張望，直到出了正廳，才難掩失望地低了眼簾。“不用找，伯父沒有參加。”林未然聞聲回頭，見夏子玉也是一身正裝，風度翩翩而來。對夏子玉，林未然一向沒防備。自那件事過後，就連麵對林施與，她也沒如此輕鬆過。所以她從未想過在夏子玉麵前隱藏自己的情緒，她信任他。將微提著裙擺的手放下，林未然怔怔地與夏子玉對視，片刻才開口：“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太任性？”夏子玉思忖幾番，還是選擇誠實——“我們的婚約取消，我父親氣得不輕還病倒了，手裡的生意都交到了我手裡。同樣的，無論是名聲與生意上，都給伯父帶來不小的衝擊與損失。城東荊立趁著周繼之的凶猛勢頭作亂，似乎想要反撲，畢竟狗惹急了也是會跳牆的。蘇毅的死，你的離開，相當於卸了他兩隻手，身邊再沒有人信得過，底下覲見已久的豺狼都虎視眈眈的等著要來黃雀在後這一招。眼前有筆單子，若能成功得手倒能緩解一下緊張的局麵，隻是在疏通關係打點上似乎有人施了壓，伯父處處碰壁。不過也正常，樹倒猢猻散，這本就是亙古不變的道理，或許真應了那句話，風水輪流轉。眼看這林家，是要敗了。”林未然幾欲張口想說些什麼，最終卻什麼也沒說出口。她低頭，眼角有濕潤悄悄氤氳。夏子玉知道她愧疚了，不再言語，隻是下意識將女孩攬進懷裡以作安慰。仰頭，視線處是沒有月的夜空，耳旁有肅殺的風呼嘯著而過，又消失在大廳的談笑熱鬨裡。半晌，感覺外套上一片暈濕，夏子玉才又開口——“自此，我的擁抱，你再也不需要了吧。你害怕的時候，做噩夢的時候，逞強的時候……“然然，沒誰怪你任性，沒有人可以。我隻希望，從今往後，你在那個人身邊能聰明一些。要審時度勢、要懂得逃離，在粉身碎骨之前。”片刻，林未然點頭，接著兩人幾乎是默契地同時遠離了對方。夏子玉彎起嘴角，“醒了，要哭在他麵前去哭，我可不想哪天莫名其妙遭到什麼打壓報複。”語畢，他無所謂地轉身，一如來時從容，消失在衣著光鮮的人流之中。而林未然也許永遠不會知道，那個瀟灑的男人，用最不瀟灑的方式愛著她。再次回到大廳，人已經越來越多。周繼之正同一個姿態風雅的中年男人談話，旁邊站了亭亭玉立一少女。少女紅著臉若有似無地盯著周繼之瞧。出於女子的直覺，林未然知道這次會麵不單純。已然有過親密關係，爆棚的占有欲讓林未然控製不住地昂首朝那方向移動。期間周繼之與她眼神相對，半會兒又移開與麵前的人應承。林未然過去，停在他身後端飲品喝，杯子放置桌麵，特意用了力，那聲響依然沒讓男人轉頭。聽得背後有人在介紹：“小女……”之類，林未然伸手又端過蛋糕碟子，吃了幾口，太甜，遂放下，繼續加了力道，身後還是沒有反應。背後周旋的幾人繼續談笑，林未然賭氣，一個念頭閃過，用指腹沾了蛋糕上的奶油，趁所有人不注意的時候往周繼之右臉一抹，畫麵當場石化。還沒等周繼之發難呢，某人笑得異常明媚、翩翩逃離現場。門口有兩站崗的，認識林未然。她小跑出去的時候，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機靈古怪地吩咐：“等會兒有人問，就說我往那邊去了。”語畢，她指了指回周家的方向，身子卻是往相反的地方——目的地，外灘。